刚过寅时,长廊外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彼时雁灵才刚睡下不久,听力敏感的她被脚步声吵醒,接着,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女君!女君!”是这两日照顾她的小侍女。
她摸到床侧的无间,提刀起身,上前打开门。
“失礼了!”侍女看见她,立刻行了个掬手礼,随后手忙脚乱地说到,“就方才,从息甲递来一封血书,主公等在平阳殿,差我邀您过去议事!”
“好,我知道了。”
雁灵转身回屋,快速穿上外裳,随后跟着侍女一同前往平阳殿。
南昆的冬夜幽暗而湿冷,刺骨的冷意随着风穿过长廊,竟带着一股腥气。雁灵借着廊上灯笼摇晃着的微光,看清了那一条新鲜的,还未干涸的血迹,沿着长廊一路延伸至平阳议事殿。
雁灵心一沉。
议事殿内。
殿堂四周点着明晃晃的油灯,将整个内殿照得通亮,戎止声眉头紧锁,坐在白日的那个位置等着雁灵。
“女君。”戎止声见雁灵进来,立刻起身。
雁灵一眼扫过殿内,除了戎止声以外,南月八骑的锏与镰也在,他们的脚边趴着一个身着轻甲的男子,那男子后背中了数箭,吊着一口气,眼神游离,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南王。”雁灵朝戎止声颔首,而后看向那名重伤的男子。
他身上穿着由铁与藤交织制成的轻甲,放眼山海九国,会使用这种藤甲的,也只有生长了大量奇珍异草、以医术闻名天下的息甲了。
“此人乃息甲王座下亲卫,送来了一封息甲王亲笔的血书。”雁灵走到戎止声身侧,戎止声递上了被写在一块衣角上的血书,“血书上盖有王玺,我验过,确实是真的。”
什么样危急的情形,会让堂堂一国之君,撕下衣袍一角,血书一封,又差遣最信任的心腹连夜秘密送至邻国?
雁灵心底已隐有猜想。
她接过戎止声手上的血书展开,夜间露重,血迹已有些晕染,却还是勉强能够看清。
“中陵艨艟夜袭,现已逼近城外,纵火破门,意欲屠城。浮生如寄,身死无畏,然息甲良医无数,书阁珍本万千,若尽数毁之,乃山海之憾,恳请南王施以援手,保我息甲百姓,今生朝露溘至,来世愿犬马为报。泣血此书,敬上。”
血书字迹拥挤,末端盖上了一枚赤色王印,相融一处。
雁灵转身走到那个将死的亲卫面前,半蹲下身看着他。
亲卫提着最后一口气,血淋淋的手扣住雁灵的手腕,他用布满血丝的、无光的双眼望着雁灵,殷切地,垂死地恳求着,断断续续地对她道。
“请……请救救王上……救……救息甲……”
雁灵没有回答,但她的另一只手却覆上了那伤口斑驳的手,微微握紧,以表应允。
察觉到想要的答案,那亲卫头一垂,就此断了气。镰和锏将他与雁灵拉开,雁灵起身,回头看向戎止声。
“南王有何想法?”她问道。
“我已让亲卫去点兵了。”戎止声道,“不过,艨艟军的话确实有些棘手。那支水军是专为南昆和息甲准备的,那些士兵不但善战,水性也极好,艨艟上设有投石器械,他们将火油装在瓦罐,投入城中,只要区区几支火箭,便可引起大火。”
雁灵水性不算很好,入水只能确保不被淹死,若真是水战,对她来说有些麻烦。
踌躇片刻,雁灵道:“这样吧,我带一队精兵亲自前往息甲。”她顿了顿,“这些精兵要善于骑射或伏击,行军时不带任何军备,确保能以最快速度到达息甲。一名好医者可抵百人性命,息甲与南昆相邻,中陵担心息甲倒戈,才出此玉石俱焚的手段,现在中陵想要做的是屠城,而我们要做的,是抢人。”
“息甲王有求于我,本应由我亲自前往。”戎止声叹了口气。
“在我到达息甲以前,这封血书的真假都有待考量。”雁灵说到,“中陵在南昆设了不少眼线,不过好在楼殿内的眼线都被你拔除了,他们断不会想到我在如此关头放下西肃来到南昆,所以由我带着你手下的精兵,乔装前往息甲最为合适。若他们一开始便敲的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那么此举,他们便是羊入虎口,自取灭亡。”
“既如此,我便让南月八骑的弓与弩带三百精兵,随女君前往息甲。”
戎止声挥了挥手,镰领命退下。
雁灵看见镰离开,便又对戎止声道:“劳烦南王替我准备一套盔甲与面具,卯时前我便出发。”
“女君放心,我即刻命人送到你的屋中。”
他们眼神交汇,互相抱了抱拳。
随后,雁灵便回到了屋中,经过长廊时,她碰上了赶来的弥月与尤雀,二人见到雁灵已从平阳殿回来,便又跟着雁灵去了她的屋中。
“主公。”闭上屋门后,弥月问雁灵道,“明日还照计划回西川么?”
“不,暂时回不去了。”雁灵拾起桌上的发带,边束着头发,边对二人说到,“传信一封给元旖,让她点猎鹰、天狼各一百人,由骁衣亲自带队前往息甲与我会合。”
“遵命。”
弥月应声后便出门去执行雁灵的命令,尤雀替雁灵收拾着箭囊以及需随身携带之物。
不一会,一套锻铁玄甲便送到雁灵屋中。卯时未到,雁灵便身负甲胄,面覆虎首面具,腰佩无间,带着弥月、尤雀以及一众南昆精兵出发了。
息甲是个小国,与北堰白郡差不多大小,若是纵马疾驰,半日便可踏遍都城。
这个几乎是贴着南昆边境巫岭之地的小国 ,是个不折不扣的宝地,它们坐落阳湖之上,因日照与水土丰厚,加之大多是平原与山林之地,所以四处生长着奇珍异草。息甲国内多有名医圣手,哪怕是寻常百姓,也通些药理。
自古有言,医者仁心。
息甲是个安乐之地,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一代的息甲王、王子公主乃至宗室宗亲,都十分亲民。这一代的息甲王苏治更是翘楚,他不仅通晓医道,更是与百姓同吃同睡,与小辈共研药理医术。
外边战乱不歇,国与国之间争得头破血流,息甲始终中立,也始终无人对他们下手。
可是梁昌不一样,得不到的美玉,对他来说便是顽石,不顺手的兵器,他便将它碾成齑粉。
巳时末,雁灵终于赶到了息甲王城外。
大约是因为将近正午,中陵的攻势缓了下来,十几艘艨艟退至湖中心,短暂地休养。
雁灵纵马来到城下。
息甲的城墙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城内仍有百姓死死挡着,城墙上的人看见身着南昆盔甲的军队,大喜过望打开了城门。
守城的这些人,除了兵卒以外,大多是中年人或者老人,他们身着布衣,手中武器参差不齐,有短剑也有镰刀。
雁灵翻身下马,走上前低声问面前一个身着藤甲、满脸狼狈的老者道:“息甲王现在何处?”
那老者脸上有皱纹,头发花白,应年过半百,身体看起来却还十分健壮。他十分有风度地朝雁灵行了个掬手礼,对她说到:“南王,多年未见,吾如今这朽木之态,倒是叫您认不出来了。”
若雁灵不出声,她身上那套戎止声的银铁甲胄便真的可以迷惑敌人,但雁灵一开口,即便压低声线,那种独特的阴柔冷冽还是会使她暴露。
息甲王苏治知道她不是戎止声,却仍然称她为“南王”,看来城中还有中陵的眼线。
南月八骑的弓走了上来,替雁灵回答道:“息甲王,请寻个方便之处,与我们主公详谈。”
最后,他们将地方选在了城门边上的一家门窗尚且完整的药馆里。雁灵将精兵留在城中,只带着弓进入药馆,而苏治也屏退了其他人,只带了一个亲卫,与雁灵一同进了里屋。
弓确认了四下无人后,才小声对雁灵说到:“女君,暂时安全。”
雁灵这才摘下面具,回敬了苏治一个掬手礼。
苏治看见雁灵的容貌,先是一愣,随后淡淡笑道:“没想到竟是西肃女君带兵前来,吾在此谢过女君。”
“息甲王莫客气。”雁灵道,“我与南王收到您的血书后,便先带一队精兵过来支援。”
“如您所见,如今形势不佳。”苏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早年间,中陵帝便要求各国遣王子前往中陵为质,我膝下并无王子,仅有一女,彼时年纪尚幼,且息甲也无甚武力,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吾女已至妙龄,中陵帝再度提及此事,要吾女前往中陵和亲,可吾女年幼丧母,我如何能让她再前往中陵,毁了一生……”
雁灵心中一紧,这般以和亲为由,挟持他国公主之事,已是中陵的惯用手段了。
苏治接着道:“此事成了导火索,如今中陵攻势猛烈,直到辰时他们都还十分激进,你来之前,他们刚退回湖中休整,我们这才有了喘息的时机。我们息甲子民皆修岐黄医术,护卫军队不足千人,本就是武力孱弱之国,如今……唉。”
一片翠色的国土,一群良善的百姓,一个年近半百、却要战火之下依然披甲上阵的君主。
几十代人共同守护着这片温柔的土地、珍贵的书籍以及悠久的历史——然而这一切,却将要覆灭在血与火之中。
中陵帝执政数十年,九国臣服于其脚下,他心比天高,想以中陵为玺,世世代代统治这片山海。然而他从不曾想到,人有寿限,千百年之后流传着的,会是宫殿、是杯盏、是书卷、是礼乐,是这些记载了故事、却不会开口说话的物件,不会是他。
苏治顿了顿,又说到:“息甲大阁已经被他们投进来的火油烧毁了,藏书阁是用石木筑起的,靠近城中,火暂时无法从外部烧起。但若城破,可怜那些医者一生心血才铸就的册册医书,也必是要毁于一旦。我已让我的女儿带着几卷珍本,领着大部分的妇女孩童藏进地窖,但这也只是暂缓之计,若城破……”
“城不会破,我绝不会让你们失去家国。”雁灵低声道,“这些艨艟水军投油放火,对城池进行大面积破坏,致使你们折损兵将后,便会再上岸进攻。我暂时摸不清他们的人数,不过傍晚过后,他们必定会再次行动。”
今夜断生死,苏治何尝不知?
中陵来的是艨艟战船,善水陆两战的精兵强将,而南昆来的援军仅百人有余,没有军备、没有粮草,如何能与中陵敌手?
“能确认城中眼线以及他们传递情报的方式吗?”雁灵忽地问道。
“箭镞,通体漆红,情报是刻在箭镞之上的。其实我心知肚明谁是中陵的眼线与细作,但……”苏治踌躇片刻,“那不是个善茬,在城中充当眼线,也是打着里应外合的主意。”
“息甲王,今夜之前,我需要您做一件事,如果事成,息甲此番便能保住。”雁灵道。
苏治一愣,随后立刻道:“女君请说。”
“我带军进城,那眼线肯定会再想办法传递有关我们的情报。一会从这出去后,先处理他,然后将城内无援军的情报传递给中陵。”雁灵平静地说到,“我手下的人已经在城外拔除探子,阳湖岸口处也埋伏了人,申时末,你带着公主前往岸口处诈降。”
对于善于水战的人,将其引上岸后,攻其不备、包夹其中,实是良计。
雁灵在向戎止声开口要精兵的时候,心中便已打了伏击的主意。
苏治斟酌许久后下定决心,他恳请雁灵道:“女君,我苏治这一生无愧天地,但为了我这唯一的女儿,却险些误了家国。我是君主,亦是人父,方才是我作为君主的请求,如今请再听我作为老父一言,我恳请……恳请女君,替我保全我的女儿,她不过豆蔻年华,不能被如此轻易断去生死。”
这一刻,雁灵想到了境。
“放心。”雁灵重新戴好面具,回他道,“我会在身后保护好你们,不过……”她顿了顿,“这乱世之下的公主,不会是红粉雍容的牡丹,她们是宁折不弯的竹,雪难压、风不折,断的去生死,又怎断的了风骨。”
不论是为了北地家国最后魂断山海的白秦歌与白秦言,还是被迫留于中陵却淤泥不染的白凝和,或是被作为礼物送给梁赢却因刺杀其不成而自刎的莹珠,或是颠沛半生最后愿为守护南境而断送自由的戎业红,或是遭遇无数次刺杀却仍然勇敢不屈的戎羽词,抑或是为了大局主动假扮戎羽词前往中陵成为笼中之鸟的聂依依……
她们身着华袍或甲胄,金簪与长枪皆是武器,为了家国她们作出不同的选择,却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在她的所见之中,尽是她们的气度与坚毅。
说罢,雁灵带着弓出门,离开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