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雁灵便换上了前夜尤雀送来的衣物。那是件男子制式的长裳,比较宽大,不过雁灵本就高,即便是男装,束了袖口以后也很是合身。
南昆传统的早食一直都比较重口,因为正逢冬季,近日又多雨潮湿,所以小菜中都放了许多辣子。戎羽词料到雁灵吃不惯辛辣口味,便让侍女们准备了米糕、甜饼等点心来代替。
大约辰时末,锏出现在雁灵的屋门口。
“女君。”锏朝她行了个掬手礼,道,“请随我来,我们主公在平阳殿等您。”
平阳殿在月生殿的右侧,与其镜像而立,月生殿专用于接待贵客,而平阳殿则用于设宴或者议事。
锏带着雁灵穿过长廊,来到平阳殿的议事殿中,殿内最里边的高处设着个主位,然而戎止声却未曾坐在其上。雁灵进来时,戎止声正坐在主位之下的长桌边上,见雁灵进来,他起身,对着雁灵点头示意。
雁灵就着戎止声对面入座,见她坐下后,戎止声吩咐身后的侍女道:“奉茶。”
侍女端来了热茶,随后便闭门退下,见下人都已离开,戎止声开主动开口:“女君,近来在南境可还好?”
雁灵面对戎止声的询问,淡淡地、有些苦涩地笑道:“尚可。”
戎止声对近日来的这些事心知肚明,但既雁灵有意带过,他也无需再多问,于是他凝视着雁灵的双眼,直入主题,对她说到:“今日邀你前来,是想正式同你商议合盟之事。”
距离上一次在环溪边上碰面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这段时间,他们都对合盟问题深思熟虑了一番。
几个月前,他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以雷霆手腕将西肃整个王族埋没进历史的洪流里,不多时,中陵六皇子带了五万大军前去镇压,却被她与她座下的鬼骑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传闻中,她雕心雁爪、狠辣非常,西肃王族的尸体至今仍被她高悬于城墙之上,在残杀中陵的大军后,那六皇子的人头在某个深夜被她丢到了观山郡的中陵大营里,彼时守营的将军看见那个用麻布随意兜着的、皇子的头颅,险些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中陵大军全军覆没、无人生还,堂堂皇子还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此事传到中陵时,中陵帝大发雷霆,魏皇后也大病一场。如此一来,中陵倒是开始忌惮,西川北地同时死咬不放,中陵如今只能背靠东南边,死守剩下的地盘。
此种情形,正是南昆脱离中陵控制的好时机。
所以戎止声从一开始便没有坐在君王的主位上,邀请雁灵入殿时,他便坐在厅中,与她相平。他端的并不是主人或东家的架子,而是面对盟友的态度。
“南王。”雁灵看着戎止声,“如今西肃可是中陵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与我合盟,孰知是否有诈。”她顿了顿,又笑道,“我先前与郡主和谈,是因为我有把握,她失了家国,只能与我同抓一根绳索。可你不同,你是臣民心中的明君,你的身后是整个南昆,若你如今说要与中陵统一战线,你的百姓也会跟从,那个时候,我要如何是好呢?”
礼慈仪曾说过,戎止声是个有手段的君王,他面上求和于中陵,垂拱而治,暗中则养兵养民、壮大国力,同时还血洗朝堂,清除异心之人。从这看来,戎止声早对中陵设防,有反叛之意,然而对于雁灵来说,这些都只是他人言语间的阔论,既是合盟,自然是统一目的、利益为先,若无利益纠缠,又无法互相钳制,合盟便只是个纸面上的笑话。
雁灵一番话,倒是让戎止声再次审视了她一番。这个西肃的女君,手腕狠辣,言辞锐利,和他们这些常年在权术中阴谋阳谋、行如博弈的人相比,也难分伯仲。
她根本不像是一个匆忙继位的人,更像是筹谋已久,早知自己会走到这一步的人。
戎止声一开始只想着摆低姿态,想用最小的投入,换取合盟后可能产生的利益。但雁灵一番话,直接挑明了她的态度——想合盟,就用好东西来换。
“我既代表南昆允了你,便不会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戎止声道,“女君忧虑也并不全无道理,既如此,你想要我用什么东西来换?”
“粮。”雁灵心中早有算盘,“南境多雨,稻谷丰登,少有饥荒,他国多要从南境买粮。我要腹地以东百亩良田的三分之二粮产作为合盟条件,期限至合盟结束。”她顿了顿,笑道,“当然,你会觉得我胃口大,不过这批粮我只用于行军补给,若未来还有盟友,他们自然还得以其他条件作为交换。”
“女君莫不是在说笑?”戎止声啜了口茶,道,“那百亩田是南境最大的良田,若我以三分之二来交换,那我南境的百姓要如何生存?”
“近些日,我在南境也不止走了一处两处。”雁灵道,“南境村落农庄分散,但粮产集中,百亩田最大的作用,便是交易。哪怕是西肃,先前每年也从南昆购进不少粮米,不是吗?”
被雁灵戳破,戎止声也不着急,他抬手,竖起三根手指,又缓缓收了两根:“三分之一,南境留三分之二,交换三分之一。”
雁灵摇了摇头,还价道:“一半,为表诚意,我可以提供领月城外云山玉脉开采的一半利润,作为合盟军的储备金。”
在外人看来,西肃是片富饶的黄金之地,那里遍地是金矿玉脉、牛羊异兽,云山玉脉是山海间最大的玉脉之一,哪怕是中陵也垂涎万分。但只有接手了西肃,才会知道在那广阔的、毒物横行的大漠之地上,金银玉的价值远不如粮与水。
来往西肃的商队,要带着沉重的货物,途经一望无际却危机四伏的大漠,来到城池中,赚取于他们而言丰厚的钱币。
在南昆也是一样,南昆有富饶的粮,但是除了粮草与兽类皮骨,他们少有其他能通商之物,所以南昆大多以此来换取钱财,用于修建南境、养军养民。
物以稀为贵,是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
“成交。”戎止声放下茶杯,笑道,“女君真是好魄力。”他停顿片刻,又问到,“容我多问一句,中陵自古占着中心之地,压制着山海九国,逼迫我们每年上贡大量的物资,甚至挟持各国的皇子公主作为质子,若有不从,便杀了质子,发兵镇压。倘若他日,诸国合盟共伐,中陵倾颓,在这之后,这块肉又要如何分配呢?”
雁灵没有回答。
见雁灵没有反应,戎止声又道:“到了那时,女君是否想自己坐上那个帝位,成为第二个中陵帝呢?”
“我在飞鹰城砍下梁旭的头颅前,他曾问我,为了西川,去搅浑这个世道,使之成为乱世,值吗?我回他,我可以千夫所指、为人所恨、不得好死。”雁灵淡淡道,“我要开辟一个安宁繁荣的尘世,等到那一日,山海九国可以放下兵戈,共于中洲之地同桌而谈,那里将不再是一个王权集中地,而是一个通商的中心,在那里合盟依然存在,九国可以共同治世,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戎止声闻言,有短暂的失神。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所想之事不能作为现实侃侃而谈,现实中,山海九国明争暗斗,百姓流离失所,人光是活着就已费尽心力。
她的所言过于美好,难以实现,却又令人心生向往。
若有那一日,脚下所立之地,皆是桃源。
最后,雁灵笑了笑:“至高之位从不是我所求,我的归宿是那绵延无尽的黄沙,我会在那里长眠。”
那一刻,金兰双眸中的寒霜尽融,她笑意温柔,仿佛阳湖水畔夕阳落下时的绝景。
戎止声倏地起身,郑重地朝雁灵拱了拱手,道:“南昆自愿合盟,与西肃共成大业。”
雁灵也起身,以一模一样的姿态,朝着戎止声拱了拱手:“多谢南王相助。”
议事过后,时至正午,雁灵与戎止声一同用过午食后,便拉上尤雀回了月生殿的屋中。
“主公,弥月他们一早便出发了,申时应该便能到这儿了。”尤雀问到,“我们何时启程回西川?”
“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吧。”雁灵道,“合盟书会有使者送至西肃,我们尽快回去。”
既已事成,雁灵也不愿再多留于此。待她回西肃后,整理合盟的事项与军备计划,再往北堰去。
当然,这只是雁灵的预想,当夜的寂静,是被一封血书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