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梁 第72章 ７２.水中鸥

皇宫有顾桐和周景佑，宫外有俞萝和一众太医，最闹腾的洛阳也去了帮手。

宋却靠在门框上念书时，看到院子内陡然而至的一抹秋色，猛然升出一股“好闲”的感叹。

“大人，怎么不读了？”徐敬慈敲了敲门，惊了宋却一下，“自去自来梁上燕，下面是什么？”

徐敬慈被孟浮教了几天，发现自己受不了这种教育歧视，并放下狠话说孟浮一辈子当不了老师就算当了也要被拉出去打死。他在里面哭天喊地，终于把宋却惹来了。

宋却上道地捧着一本《杜子美诗集》，靠在门边上一首一首念给他听，徐敬慈但凡有不懂的，宋却都给他讲得明明白白。

但是这会儿她却不想念了，不是不耐烦，更不是无缘无故地生气，只是因为——

她伸手将一旁的窗子打开一条缝，将诗集砸了进去：“自己看去吧。”

——会得到徐敬慈这样一句话：“你看看我们宋夫子，知道什么叫学而不思则罔，这就拿来让我自己思考了！孟浮你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宋却低着头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缝里递出来一张纸，正落在宋却的膝上。宋却拿起一看，上面的线条横横纵纵，组成一个十九路的棋盘。

宋却无奈于徐敬慈直接忽略了诗的后一句，她轻笑出声：“你无不无聊？”

一门之隔，徐敬慈的声音也显得不真切，他郑重其事，以起誓的口吻说道：“我愿意。”

他次次都说“愿意”，可是到底愿意什么，他却从未提过。

宋却将头靠在门上，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品味。

“诶，宋却。”徐敬慈突然问她，“你想我吗？”

“天天见有什么可想的。”

“谁说天天见了，这么多天了，我都没看过你的正脸。”徐敬慈甜腻腻地说道，“我也想你。”

宋却板着脸，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抵抗住内心的羞耻感，被徐敬慈生生腻走了。

她提着那张棋盘看了又看，正好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俞萝。她浑身都是烧过的艾草味，即使隔了一条小路宋却也能闻得很清晰。

本着眼里要有活的原则，宋却迎了上去：“我帮你熏。”

“宋大人站好别动。”俞萝脚步不停地往里走，还不忘回头嘱咐，“这几天非必要不出门，在家好好待着。”

宋却难得傻了一下。她这下可以确定自己真的是闲人一个了，温雪音抢走了她全部的工作，坏其名曰要架空中书令；俞萝自从研究出了新药方后就一直在外奔波，每当自己想帮忙的时候她都会把自己赶走。

徐敬慈就更不用说了，他矛盾得要命，一边想让自己用念书这件事陪一陪他，一边又怕自己染上病，每天想尽办法忽悠自己走开。

只有尺素不忘初心，只想着在将军府的厨房里多弄点好吃的。

尺素小心翼翼端着碗，里头米饭堆得很好，两块色香味都不算很全的肉被她埋在米饭里，说是这样能有一种惊喜之感。

她刚出了门，就见宋却靠在门边等她。

尺素嘿嘿一笑：“大人，来吃饭啊。”

宋却看她一脸饿急，也不好再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尺素云里雾里，追上去问道：“怎么了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宋却停下脚步，望望天看看地：“家里的账本都是谁在管？”

家中的账目一开始都由袁青寻管着，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工作以后是要交给宋却的。但宋却做了官，袁青寻又回了苏州，账本这些东西就由尺素交给下面的人了。

“无人在管。本来是要聘账房的，但家里的谷物基本都拿出去了，还剩一点当作府上日常开支。银两也没多少了，先前流民入京，您找人购了一大批炭火和棉被……嘿嘿，还要给暗卫死士津贴呢，不剩多少了。”

宋却：“……”

“没关系大人，之前宋皋禹会从中贪点，但您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嘛。等……等今年过去，您就有机会啦！一定要狠狠宰澈王殿下啊！”

宋却：“……”

宋却：“那田地商铺这些呢？”

尺素想了想：“铺面是有的，就是没开，田地也有，就是没种。”

宋却：“……”

尺素：“大人怎么想起来这些了？”

宋却没好意思说：“那我回去一趟，拿了账本就回来。”

“要查账吗？”尺素端着碗跑得飞快，“你先别动啊，就站在这里，我去找俞大人，让她出门的时候顺带给你带。”

宋却又沉默了，俞萝忙得脚不沾地，她哪好意思让她帮忙，倘若真有这样的想法，她就不必来问尺素了。

一直躲在将军府里固然安全，宋却心里也清楚，这些人是关心她。可是还是不对劲，宋却都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怎么承过别人这样默不作声的保护才会这样胡思乱想……但是真的不对劲。

别说出不了府了，现在外面的风吹草动都送不到自己的手里。自己分明能够开那扇窗户，可连徐敬慈的影子都见不到。奇怪。

她大半夜点着灯查账的时候，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走了，心神不宁了好一阵，瞧着周围无人，抱着一堆理好的账目、提了灯去往徐敬慈的卧房。

夜色已深，虫鸣不绝，这个天气仍有飞虫围着灯转。宋却站在不远处，她想了想，还是把灯熄了。一时间飞虫没了光源如鸟兽散，擦着宋却的裙边飞远了。

徐敬慈的卧房还点着烛火，虽然知道自己的脚步声瞒不过徐敬慈，将灯熄了也收效甚微，但她还是想赌徐敬慈无暇顾及。

因为皮肉脱落时的剧痛会伴随着高烧折磨得他精神萎靡。

这辈子因为素质太高还没听过别人墙角，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宋却遛弯一样上了台阶，坐到了离窗最近的柱子旁。

“看到没，你若不好好吃药，也会是这个下场。”俞萝说道，“你看，他脖子这里的皮肉都落了。不过这还不是最坏的……徐大人现在才到这一步，比我想象的要晚。好好吃药好好包扎，我再改良改良方子。”

那一瞬间宋却居然不是担心，而是默默感叹一句“果然是这样”。

大概是在上药吧，徐敬慈跟蛇似的嘶嘶嘶好几声，引来孟浮一顿咒骂。宋却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不过徐大人倒是毅力惊人，宋大人给你念诗那会儿居然还能忍住不化蛇。”

徐敬慈被俞萝冷不丁的一句逗得直笑，但一笑就肉疼，只能边笑边吸气。他大概是缓过来了，终于能正常说几句话了：“平白让她担心干什么，好不容易闲下来几天，让她好好歇着吧。怎么温雪音想起来拦截情报了，洛阳出事了？”

“这倒没有，只是怕宋大人积劳成疾，而且她好像在拟什么单子，说是留着将来给大人您嫁人用。不过宋大人应该不缺这些吧……”

“哼，她也是闲得没事干了。让她列去吧，就算是龙袍我也给她抢来穿……她这会子难为我，到时候可就不能拦门了。”徐敬慈飞快补充，“你也不行。”

然后他像是怕有人心里产生落差，紧接着又扭头补充，应该是对孟浮说的：“你更不行，你别想拦门，你连吃席都得在京郊。”

大概是孟浮对他翻了个白眼，或是做了其他什么很不屑的表情，徐敬慈当即就把俞萝往孟浮的方向赶：“大夫，你快去瞧瞧他吧，那么多天了，他就发了个低烧，转头就好了，到底是药起作用了还是他天生妖孽百毒不侵啊。”

“应该是药起了些作用。这几日我奔波难民之间，除了低烧也没有任何症状了，那些之前未被感染的也都是这样……保险起见，再观察些日子吧，如果有副作用大概也就是这几天。”

宋却将头靠在柱子上听着他们闲聊，在路上丢的三魂七魄终于渐渐归位。这几个人她排不出心疼的顺序来，只能偷偷放空，努力不去想。

成亲。这会成什么亲，宫里的事一日未完，他们就一日顶着同僚的名头。

如果自己真的跟同僚成了亲、开了先河，往后的朝堂岂不会乱套，女子入仕只会更难。除非……除非徐敬慈入赘，这总可以吧。还得请奏陛下——当然她指的是周景佑，让陛下大肆夸赞，写一纸百姓听了就哭的圣旨，这下他们就只记得哭，而不记得这是两个官员的大婚了。

不过不成婚似乎也没什么，反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可是五十年后，百余年后呢？碑上总不能写“生前十分要好的官场同僚双双葬在此处”吧。

宋却低头看了眼自己神差鬼使带来的账本，突然觉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跟徐敬慈简直是一路货色。

她调整好情绪和表情，装作刚来还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起身走到窗户旁。这下里头的人都看清她映在窗纸的影子了，着急收拾的声音宋却听得很清晰。

宋却等了一会儿才伸手将窗户撑开，秋日的夜晚终于和屋内的烛火落在一处了。

徐敬慈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表情有点惊喜有点僵硬，这算得上出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了。他喃喃道：“……宋大人。”

宋却没理他，只将账本一本一本码在窗前，末了抬头看向徐敬慈，漂亮的眸子眯了眯：“我不太会看这些，你也试试吧。你若是看得懂，以后就都给你管了。”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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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７２.水中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