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梁 第66章 ６６.声声慢

塔尔莱暮闻言，提刀就要冲去，又被温雪音拦下，他偏头问道：“你要反悔？”

方才也是被震惊到一定程度了，才能在塔尔莱暮的引导下说出那样的话。幸好，亭中只有他们二人，这道命令目前无外人听见。

温雪音在想，想宋却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她怕是早就打算这么干了，或许还与塔尔莱暮约定了时间，只看自己愿不愿意这样做，不然为什么可以在断联时听到这样的指令。思及此，温雪音忍不住看了一眼塔尔莱暮，此人面容冷峻，滴水不漏。温雪音心下了然。

可是……让其他原本健康的朝臣太医，为了稳定人心、细查疫病，一个一个投入如同牢笼的袁宅当中，再让北疆人顺水推舟的尽数杀光，是她的本意吗？

她如宋却一开始想的那样全然懂了。

“我知道了，”无力感顷刻包裹住了她，但是直到此刻，她还想着再确认一遍，“小殿下，你确定宋却除了与你商议屠光袁氏以外，再无任何接触？”

“当然。”

“……她的消息被截断了。”温雪音一时不知所措，“恐怕到时候连袁宅死绝的消息也传不到京城。”

雨声震耳欲聋，塔尔莱暮不明白：“把截消息的人杀了不就好了。”

这话倒没错，但宋却手底下不乏有着武艺高超的人，她选出来传信的人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层层挑选，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能被拦，这让温雪音有点匪夷所思。

她现在在想很多事情，一是如何摆脱陶闻殊的人，顺利将事情捅到京城，告诉他们江南从此无恙，二是……

如何与傅思孺他们言明。

塔尔莱暮来中原很久了，通了不少人性，就是有些一阵一阵的，让人拿不准。他在温雪音头大的时候居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子突然通透不少，能看出温雪音另有忧心，“你又在掂量什么？”

“那这些日子进去的人呢？”温雪音默了默，说道，“我们没收到的消息，应该是不允许放任何一人进袁宅。”

温雪音皱着眉，看向紧闭的大门。她知道自己跟塔尔莱暮说再多，对方都不会给出很好的建议。瞬间，她心下已有定夺。

既然宋却能做到这一步，那就说明袁宅里的人早有了打算。自己也不必纠缠于“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的自省中，她必须快一点做出决断，消息闭塞，想来洛阳那边的情况未必很好，京城被封锁，只能靠自己去杀出一条互通的路来。

温雪音拿起伞，蒙好口鼻，又一次敲响了袁宅的大门。

“要灭我们所有人的口啊？”傅思孺尴尬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我碰见袁青寻了，宋大人的母亲，你记得吗？她没嫁人之前的名声可响亮了，我从父亲那里听过一二，十分佩服，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听到她讲课。”傅思孺叹了口气，“抱歉，我早知道了，也就没抱什么活下来的信心……你要是不来问我，我还能大义凛然地赴死，但你这么一来，我又有点不敢了。”

温雪音没见过袁青寻，但在陶闻殊的口中听到许多有关她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她从陶闻殊那里了解到了与宋却有关的一切。袁氏出来的谋士，说话估计比宋却还要委婉曲折，更何况，这又是个要瞒住的计划，袁青寻更不可能直言。

真是难为傅思孺了，要从多少的沉默和微不可察的叹息当中察觉到整个袁宅的真正意图。

“那怎么办，趁着夜黑风高杀你们个措手不及，直到死前还以为是真的暴乱？”温雪音语气冷冷，“那我就成了杀人凶手了。”

“你知道吗？”不等傅思孺说话，温雪音就又出声了，“很多人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用的。”傅思孺平静得有些可怕，“你忘了，我们是来配药的。”

温雪音垂着眼，握着伞柄的手指节泛白。要是天下太平就好了，大梁不必为内忧外患烦恼，天星一样交错的州府不再因为艰难的时局而消息闭塞，军队的调配不必顾及昏庸的为政者处处受限……这样胶着和遍历死亡的时刻，应该会少之又少。

温雪音沉默的这段时间，傅思孺什么都没说。她想象当中的遗言一句都没有，就连傅珏和傅识若他都只字不提。

她瞬间想到了草长莺飞时傅识若策马离去的场景，果真是兄妹，无论是道别还是生离死别都一样洒脱，不用人世间的废话让生与死藕断丝连。

“对了，还有一事。”

温雪音：“你说。”

他报了一堆药材的名称，几斤几两说得事无巨细，“这是最近的一类药方，你回京城，至少得把这些都带回去才对，不然我们死在这儿岂不是一点都没意义了。”

那个日晷无用的下午，傅思孺把最初到如今的方子一一说给了温雪音，连着症状尽数告知。潮湿的纸张厚厚一沓，写尽袁宅里的不甘与妥协。

消息没传达到的原因，众人此刻心知肚明，宋却也同样。

自责和愧疚袭来时，宋却没时间坦然地接受，她将血迹抹尽，问道：“敲城门的人是谁？”

“温雪音。”

宋却笑了起来，果然是她，只能是她。

“拦截消息的人被她杀了？”

“被她抓了。”徐敬慈说，“是孟浮。”

这个人早就被宋却列入了必杀名单，但奈何对方身手太好，又有意避着徐敬慈，实在难对付。难怪封锁城门后就没有了任何动静，原来是早就跑出去守着了。

活捉较于就地正法简直难上加难，温雪音既拼死将他带回，必然有不方便动手的理由。

“疏散群众，打开城门，放温雪音进城。”

“那你呢？”

“见完孟浮，然后进宫。”

徐敬慈了然，点了点头，把轻甲和佩剑重新穿好，还不忘叮嘱：“你喝了药再走，啊。”

宋却由尺素搀扶，她的面容难掩病气，苍白得吓人，仿佛一只孤魂野鬼，下一刻就要飘远。她眉间的愁容几经辗转，变成了一个强撑的苦笑：“人多危险，务必小心。”

若非情况紧急，徐敬慈必然要再腻上一会儿，可现在，两个人都要奔赴一场乱仗，时间不多，连喘息的时间都要想着和陶闻殊比快。所以，无数的关心和嘱咐都变成了简短的三个字：“你放心。”

宋却将徐敬慈的话听了进去，由大夫把了脉，选择性地不听大夫老生常谈的一套叮嘱，喝了汤药，浅浅歇息了一阵。

后院的骚乱让宋却惊醒，她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桌前睡着了，醒来时浑身发凉。她披了件外袍去往后院，银杏树枝繁叶茂，绿树阴浓夏日长。

孟浮被捆缚着推进来，他瘦了不少，但仍然漂亮。他站在台阶下，顶着烈日看向宋却：“又见面了，高兴吗？”

宋却压根没空理他，站在孟浮身后的温雪音嘴唇发白，身上血迹未清，都是和孟浮打斗的痕迹。她有点不敢面对温雪音，毕竟曾将她置于那样沉痛纠结的处境，一时间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

“你也知道对不起我，”温雪音冷笑一声，“幸而你有些良心，不然今天被捆在这里的也有你的一份。”

宋却只是无声地笑，然后轻声说道：“进屋包扎吧。”

直到这时温雪音才发现宋却气若游丝，她抿了抿唇，抽出佩剑，抵在孟浮的颈边：“说吧，把你路上对我说的那些全说给宋大人听。”

孟浮的目光一刻都不离宋却，闻言他轻笑一声：“说什么？是陶闻殊在洛阳的后手，还是差人去往江南，把袁氏偷运出去的几个孩子杀光？”

宋却的眼眸垂下，几乎在瞬间反应了过来。

她抬脚就走：“备马。他在拖延时间，杀了就行。”

孟浮没想到宋却在经受打击后还能维持清醒的头脑，饶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也控制不住地瞳孔骤缩。他突然有点不理解陶闻殊，给宋却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她未必能全力以赴地掌控大局，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还是不甘心的：“宋却！傅思孺死了，你如何面对傅识若和傅珏？你我到底相识一场，我也不愿赶尽杀绝，保你的办法有很多，我早就把你的后路全想好了。”

路过孟浮时，宋却只是偏了偏头，再无任何回答。她走出侧门，接过徐敬慈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我瞎说的，你吓吓他就行，他知道的肯定很多，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千万别让他跑了，仇不一定现在就要报。”

徐敬慈心疼极了，但还是扯出一抹笑，把佩剑摘下递给宋却：“好，我知道了。”

坐在马背上的宋却又恢复到从前那般淡定冷漠，她接过徐敬慈的半条命，而后故意朝着温雪音扬了扬下巴：“我先走了，你想好了就来宫中找我。”

温雪音皱着眉看她，一脚踩在孟浮的背上，让他无法回头去看宋却的表情，那是壮士赴死一去不回的决绝和镇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