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玩家登录进游戏时候并没有创建身份这个步骤,而是默认与现实相似的面貌,投射进来。但游戏中有两条变装的途经,其一是硬要求,即某些现场为了提高玩家与剧本的匹配度,会强行改变进入现场的玩家身份。其二是软要求,即玩家自己利用道具来伪装身份。
因此伪造身份并非罪大恶极的行为,也不需要对队友的死背上责任,但免不了要接受队友道德的谴责,以及猜忌。而且这一次,在那种危急情况下,宁愿选择被鬼追,也要隐藏身份,可见此人一定处于非常微妙的境况中,隐藏身份极大可能是出于自保。
戚安反应过度,怒问:“谁?”
谁呢?既然明星身份大大方方摆在这儿,焦棠又是施法术者,便唯有对面两个怎么看怎么可疑的男人了。
戚安不善的目光对准齐铎,“是你吧?!从进现场到现在,你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我不信你是新手。”
齐铎把玩桌上残留的牌,玩味地问:“证据呢?”
戚安不依不挠:“你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据。”
“戚姐。”齐铎无奈地摊手:“你是不是混淆了“新手”和“蠢货”两个概念?谁规定新手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林西拂开戚安抓上来的手臂。“好了,闹了一晚,你不累吗?”
“可是,他……”
焦棠打了个大哈欠,又黑又厚的齐刘海下,长睫毛如蝴蝶翅膀在疾风中颤动,无力起飞。无论谁假扮身份,其实与她都没多大关系,因为她有自信能自保。
齐铎察觉到焦棠的疲倦,内心那根“不耐烦”的弦瞬间紧绷,他本欲置身事外,但戚安聒噪的声音不住在弦上拉锯,有点刺耳。
“你先别自乱阵脚,耐心活到九十九。”齐铎叹气,脸上却无半分关切,冷硬道:“看清楚了。披着马甲的人是你前面这位大哥。”
焦棠勉强抬起眼皮,盯向镇定的林西。
林西好笑:“证据呢?可别说我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据。”
齐铎低低哼一声,很不走心,说:“证据有四条。第一,我们入住宿舍那天,你中途鞋带掉了,蹲下绑鞋带,恰好旁边就是411白昭迎住的房间。你起身时,假装扶住门起来,其实那时是在试探门锁是否真的锁上了。”
林西玩笑的嘴角慢慢收起。
“第二,确定门锁严严实实地锁着,你才会在我们开会时,说出那句‘现在去巡楼,别说凶手不在,连死者也不会在’的话。”
齐铎好整以暇,等待林西的反驳,但林西只阴沉下脸盯着他。
他继续:“第三,白昭迎死时,你第一个冲下楼,到达411房。刚刚入住你就对宿舍格局了如指掌,甚至立马判断出是哪一间房出现命案。虽然可以用你记忆超群来解释,可不免惹人怀疑。至于第四……”
齐铎将牌拗折,神情凛然,说:“刘远志向你借衣服时,我见到你的包里东西分类明确,叠得整整齐齐,连翘起的衣服一角也要仔细塞回去。一个有强迫症的男人不应该是你这副打扮与行为。”
齐铎环臂上下打量林西邋遢的扮相。
说到第三时,戚安脸上血色全失,惶恐地从林西身边退开。经此推论,这个男人从一开始便知道白昭迎会死,甚至有可能是当年案件的相关者,他隐藏身份是因为他想手刃凶手,还是他就是当年未落网的凶手?
焦棠将脸颊的肉揉成一团粉红丸子,强打精神,接着齐铎分析下去,描摹出更清晰的方向。
“林哥你应该是认识白昭迎吧?否则面对一具陌生的血淋淋的尸体,普通人很少会愿意第一时间趴在尸体的脖子上看。而且你对她房间的构造很熟悉。我们第二次翻查现场时,你找的是角落里的皮包,那时候你有确定的标的,想从包里找出什么,可惜没有找到。于是昨晚趁单独外出,你又去了一趟411房,这一次,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林西脸色铁硬,半天不回应。
就在焦棠以为要画个“辨真符”来加速瓦解林西的谎言事,他蓦地笑了。“我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原来竟有这么多漏洞。”
他提前止住戚安的厉声质问,自白:“我发誓,我不是凶手。”
戚安:“那你是谁?”
林西从迷彩风衣的内袋中摸出一张照片,摊到其余人面前。照片过了胶,颜色依旧鲜艳,里面的人笑靥鲜活。
照片中的女人,焦棠依据轮廓能辨认出是白昭迎,暗叹原来她脸上干干净净时真的很美。男的清秀斯文,穿西装戴眼镜,如果不是出现在林西手上,她绝对认不出是他。
林西翻过照片背面,隽秀的蓝色圆珠笔写着“九六年十二月三日白昭迎莫国志”。
“莫国志就是你?”焦棠抬眼觑他,并不十分意外。
林西将照片收回内袋中,惨笑道:“对。”
“你是第一号嫌疑人,你确定你不是凶手?”戚安冷静下来,她的情绪化有时候是装的,演惯了戏,她掂量得清什么时候该抑扬,什么时候该顿挫,如此才有人接得住戏。不过大部分时间她是被吓的,她不是缺技能和胆魄,她缺的是事事安排好的助手。
林西缓缓摇头,流露出悲切的神情。“我之所以隐姓埋名,就是怕一开始被当作凶手处理掉。玩家私自处理玩家,这种事经常发生。”
确实,若他一开始显露“莫国志”的身份,恐怕第一个被投票弄死的人就是他。幸好这批玩家还不太坏。
“你和白昭迎到底怎么回事?”戚安借着了解案情,打听陈年往事。
几人重新围坐下来,听中年莫国志回忆往昔——
九六年的二月份,留美精英莫国志终于回到祖国,此时年纪正当二十八,年轻气盛的他推拒了市医院最好的职位,落足这座钢铁小镇,在附属医院带头搞实验基地。同年四月,他带队到第二钢铁厂开展健康讲座,在这儿认识了厂方安排接待他们的白昭迎。
人往往会先被外貌吸引,进而才找到灵魂的默契。年轻的莫国志也不例外,短暂的交流中,他迷失在白昭迎甜美的笑容与玲珑的身段中,两人谈起了秘密恋爱。
因为莫国志初来乍到,顶着海归精英的名头,动的又是老一辈的“蛋糕”,有许多双眼睛紧紧盯着。加之,他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希望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因此他无法给白昭迎一个承诺,也不愿意公开关系。
从始至终,白昭迎都表现十分得体、善解人意,不强求莫国志娶她,甚至为了迎合莫家的要求,她自学起了英语。然而,两人还是因为背景悬殊产生了隔阂,渐渐莫国志被更年轻貌美的护士吸引,拖拖拉拉了一年左右,九七年的四月,两人争吵后分手。如果分手后再无瓜葛,莫国志也不会因此事内疚一辈子……
五月份中旬,白昭迎突然找到他,说自己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和莫国志很像,也是有知识底蕴的人,但是这个男人有些古怪的毛病。
说起此事,便要提及五月中旬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即白昭迎与老乡陆庆取消了订魂。这件事闹得厂里皆知。莫国志追问过白昭迎,她否认了这名古怪男人是陆庆,但具体姓名不便透露。
白昭迎表示,取消婚约一事成为她与新伴侣争吵的矛头,之后只要怀疑白昭迎有外遇,男人便会毒打她,打的位置十分隐蔽,若不是她掀开衣服,莫国志不敢相信白瓷的肌肤上竟然遍布丑陋的鞭痕。
莫国志秉着不愿意见到前女友过得不好的念头,开导过白昭迎许多回,让她离开新男友,或者让男友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他甚至去过白昭迎的宿舍,与她深谈过两回,但白昭迎总是点头称好,至于分没分,莫国志猜应该是没分成功。
莫国志之所以深信有这样一位男友存在,是因为最后一次他偷偷上白昭迎宿舍时,瞥见床底来不及收拾的垃圾袋里,和用过的安全(T)套。作为医生,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成年男性的在里面留下的分泌物。
莫国志当时在附属医院瞎忙了两年多,并没有大水花,于是九八年二月份,他像很多明智之人一样,抛下了这座巨大腐朽的老古董,朝着新世纪更广阔的平台奔跑而去。直到多年后,他偶然从小镇出来的人患者口中得知,白昭迎死在了九八年,洁白如花的人零落成历史车轮下的一抹泥灰。
本来想质疑神秘男友真实性的焦棠,听完后暂且放下了疑虑,转而说:“听起来逻辑自洽,但照片可以伪装,何况上面的莫国志与林哥你长得差距有点远。”
中年的莫国志眼睛里装满浑浊的世故,满脸油腻的气质,身材也已变形,再加上络腮胡,与照片中的翩翩公子风马牛不相及。
林西感慨:“时间已过去二十一年,奈何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如果不信,可以随我去镇人民医院查探究竟。”揭开面具的他,连言行也变得温文尔雅。
既然林西自信能查到东西,四人便半刻不停留,赶往镇医院。少了刘远志这个怕冷场高手在,一路上四人经常陷入沉默。车上,戚安难得收敛脾气,出神地望着窗外,林西坐在她旁边,顾自沉思。
齐铎无聊只能玩游戏。他别扭地侧开头,动作轻巧,小心挪开手臂,不碰触隔壁打盹的脑袋瓜。脑袋的主人睡得很沉,秀气鼻尖透出疲倦后沉睡的粗重气息,长长发丝随车身晃动,一下下磨蹭齐铎的手背。
齐铎顿了顿,盯着手背发呆,过去八年,他从没如此亲密地、平静地碰触过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发丝。这个新人总在打破他的规则,迫使他捡起作为人的体感。
钢铁城镇无论何时何地都蒙着一股灰扑扑的死气,何况是医院这种与死亡打交道的地方,更是压抑沉闷。林西轻车熟路地绕过低矮的住院部,朝门诊大楼的侧门进去,又爬上最高层三楼,径自走至最里面的科室——精神心理科。科室名称下面挂着“华东区心理健康实验基地”。
林西朝石灰白的小台子后面坐着的护士,询问:“莫医生在吗?”此时是九八年五月份,这儿还有莫国志残留的信息。
小护士露出两颗虎牙,笑道:“莫国志医生吗?他调走了。”
林西拧着两道眉,问:“有他写的病历吗?”他回头朝其他人说:“医院出来的病历总不会作假吧。我和病历上面的笔迹一样,是不是能证明自己?”
小护士却无情说道:“患者**,不能随便给你们看哦。”
戚安狐疑瞪林西。林西知道她不信,只吩咐一句:“在这里等我。”扭头跑开。
戚安吃惊:“他该不会要逃跑吧?”
“跑就跑,信封在我们这里。”焦棠无所谓看他奔跑的狼狈身影,信封是玩家通关的必备品,林西不可能不回来。
心理学在九八年还是一个被普通大众惧怕,甚至妖魔化的学科。很少人会主动来看精神科,所以前台护士对这几名求诊患者很警惕,杏眼不住打量他们。
焦棠离她近,瞥见崭新员工手册上“黄芙蕖”的名字,便问:“你是新来的?”
黄护士惊讶她的洞察力,点头:“是啊,3月份才考上护士。”
“怎么想来这里?”焦棠认为一个科室半天不见人影,显然很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发展前途。
黄芙蕖愁眉苦脸,说:“医院又不是我家开的,由不得我挑三拣四。”说完,她吐舌头扮个好看的鬼脸。
“小黄!”一名老护士在走廊尽头喊她:“一楼有单位要预约心理健康讲座,你送两份介绍材料下去。”
“欸!”黄芙蕖锁上柜子,拿了两份资料,叮嘱他们:“莫医生真的不在,你们预约其他医生吧。”
黄芙蕖一走,林西立刻现身,他兀自走进唯一的一间诊室,才俯身到木桌下面。只见他手一抬,桌腿下边压着的银色钥匙便露出来。他拾起钥匙,返身打开靠窗的玻璃书柜,从堆积的档案中准确地抽出其中一本病历,招呼其余人进来,摊到他们面前。
病历本上写得很清楚,主治医生莫国志,患者白昭迎,建档时间1997年5月23日。
齐铎接过病历本,与焦棠、戚安快速浏览。
事实确如林西之前描述的,白昭迎每个月会过来一趟,找莫国志做心理咨询,讲述的内容多半关于狂躁的男友。男友让她精神压力很大,一方面她不知道如何开导他,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如何使自己从深渊里解脱。
林西:“每次她过来身上都有伤。她认可男友的暴力是对她不贞的惩罚,因为她想到曾经与我相爱过,这件事就是精神上的污点,她认为身体上的惩罚可以洗尽精神上的污秽。可是另一方面,她来找我,正因为她意识到,这种体罚是错误的,她需要我替她解开死结,第一个死结打开,才有办法打开后一个。”
“她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倾向?”戚安惊呼,想起今晚仍要面对她,便浑身发冷。
齐铎问林西:“你认为这个新男友才是凶手?”
“过去的二十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留意从钢铁小镇出去的人里面有没有也是高教育背景的人,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一个也没遇见。”从他低垂的眉头中看得出他的心再花,良知还是在的,所以才对白昭迎有愧疚之心。
焦棠:“她和你提过这个男人的任何信息吗?”
林西沉重摇头:“没有,名字、工作、住址全都不肯透露。我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他也是辜负她的神秘男人之一。
“是你自己不够细心,没有追查真相的勇气吧。”焦棠从病历本中抬头,指着其中一行字,目光熠熠。
这行字是:白昭迎后背有伤,她说是男友打的。那个男人将她压在床栏杆处,导致她吃不住力,压断栏杆,摔倒在地。起因是,昨日男友见她吃饭时与别的男人坐一桌而不高兴……
她再翻回前一页,指着日期处写“周二”,昨日就是指“周一”,淡淡出声:“周一,白昭迎上班,能看见她和别人坐一桌,说明他们在同一个厂里。”
戚安兴奋地夸道:“行啊,焦棠,密密麻麻这么多字,你居然能一眼挑中这行信息。”
四人如猎狗嗅到猎物的踪迹,两眼发光在字里行间找线索,不过除了得出是工友这个信息之外,其余都很模糊,四人想到不如回钢铁厂,一一比对全厂员工的资料,兴许能找出这名具有知识底蕴的伪君子。毕竟这个年代读书人多,但大学生还没遍地走。
可临到车站,焦棠才意识到好不容易到有人气的地方,手上符箓不多,不如去弄些对付厉鬼的法器,于是道明去意,告辞三人后,悠哉游哉踱上医院背后的古玩街。
古玩街沿河摆摊,碧绿的野草伸向水边,春末的暖意在湖上漫起。
“焦棠。”
后面的人快步追上她。
焦棠不解地看向齐铎,懒懒说:“我认得回去的路。”
“天晓得你还记不记得要6点之前回去,万一错过时间,信封还要不要?”齐铎气定神闲,攀下半根绿柳,拎在手上玩耍。
原来是为了信封!焦棠抬首看天,乌压压憋不出半滴雨,无法从天色辨别时辰,确实很容易一错神就忘了时间。
胡思乱想间,袖子被树枝勾住。焦棠扭头,齐铎打量她神色:“想什么呢?”
焦棠:“想这条街上都是现代工艺品,对付人有用,对付鬼差点意思。想到底可以去哪里弄法器。”
齐铎又看她分明不慌不乱,像个来旅游度假的,又问:“想到了?”
“嗯。”焦棠迈开步子,召唤他:“去道观。”
日更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来自2019的作话,以前作话不删,图个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揭开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