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晏听完了司焰的话,表情有些茫然,他感觉自己听懂了司焰的描述,也看清了司焰的那些情绪和行为,却好像更痛苦了。
他从前单纯的觉得这种过程很痛苦,但是此刻他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这个过程的绝望超过了痛苦。
绝望是人类生活中无法逃避的洼地,大部分人总能爬上来,但有些人的洼地太多太密汇成了汹涌的暗海,倾其所有都只能在绝望里沉沦,而后湮灭。
他忽然能理解了。
想到塞维尔曾经如此绝望痛苦,裴子晏感觉自己像是溺了水。他在阴冷谲诡的海水里起伏、失温,水倾涌入他的肺叶,灌满了每一寸组织,滞涩地阻塞了他的呼吸,他失去了空气,连呛咳也失声,无人知晓。
这一切冰冷又疼痛,像是眼睁睁看着血肉从他身上被抽离,他却无能为力,像是有人用冷刃去剥开他的肺,灌满水泥。
他此刻感受的,塞维尔感受了千万个日夜。
“你明白了吗?”司焰笑着问他,碧绿的眼睛看着他的脸,透过他的轮廓温柔地看另一个人。
裴子晏仿若未察觉司焰的目光,他仍看着那坟墓,甚至像是没听见司焰的问题,但司焰知道他听见了,因为须臾之后,裴子晏回答了他。
他说:“像是永远在溺水。”
司焰听懂了,他看着裴子晏,却笑起来,“你好像懂了,但是好像更痛苦了。”
他眉头一挑,似笑非笑,“莱恩公爵是跟我一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更像是一座坟墓,你很难去撬开一座坟墓,就算撬开了里面也只是他人的遗骸,装不下别的。”
司焰放下了手里的通讯器,“尼尔想让你看这里就是这个意思。他把你当朋友,你替子晏报了仇,也照顾他,所以尼尔听见了那些匹配的传言之后,向我打听莱恩公爵,他害怕你受骗,让我把这些在你出发前告诉你。”
“有些爱是可以违背本能的,所以就算你们匹配度高又怎么样呢?”司焰说着话,却将通讯器递给裴子晏。
“尼尔很想劝你离开,但我觉得选择权在你,这个通讯器我改装了一下,可以搜索你们本来要乘坐的那艘船的信号,只要他启航,追上来,到达信号范围之内,你们就能联系上。”
“但,你确定还要联系他吗?”
裴子晏接过通讯器,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声地按下了按钮,启动了搜索。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什么,朝司焰问道:“追上来?你给他留了什么?”
“一个坐标。”司焰回答。
闻言,裴子晏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他们一直悬停在原地,猛地松了一口气,他笑起来,再也忍不住眼泪,泪水沿着面颊划过,形成湿润的沟渠,泛起奇怪的炫光。
“太好了……”他低声喃喃。
他这次不是毫无音讯地消失了。
司焰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裴子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之后,裴子晏脸上的泪逐渐干涸,他抹去最后一丝痕迹扭头看司焰。
对上他的目光,司焰愣了一下,危机感让他下意识从椅子上起身。裴子晏往前迈了一步,司焰感觉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又往后退一步。
樰从裴子晏的手臂滑到掌中,变成了软鞭,司焰表情变得惊恐。
“你——要干什么?”司焰惊恐地问。
裴子晏将手里的鞭子展开,咬牙切齿地说:“你下次再这样我把带走,我一定会杀了你。”
司焰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苦口婆心为何换来一顿毒打。
阿德里安的夜色落幕之后又拉开帷幕,此刻的夜色仍然沉重,裴子晏已经失踪一天多了。
塞维尔坐在书房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裴子晏的智环和那枚莹白的耳钉,像是两枚流离失所的流星。
那枚耳钉是用最开始的指节里的源石改装的,他在里面放了定位和监听,但此刻这些东西都被抛下了。
耳钉旁放着一杯茶,本来清澈的茶水此刻已经被血色染透。塞维尔的目光也正看着茶水的颜色。他本来只是想喝一点水,但是没想到,这种症状又出现了,甚至更频繁。
从监控来看,裴子晏是昨天下午失踪的,但他到了今早才发现。因为这两样东西被人扔在裴子晏的寝室里,今早他发现裴子晏没有去上课,一直在寝室里,才觉出不对,再查监控的时候,裴子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塞维尔其实不想再体验这种感觉,这是他的老师第三次消失,每一次他都更绝望,每一次都好像有人用细刀在他脆弱的神经上一刀刀摁过去,他每每痛到麻木,但永远无法习惯。
但好在这一次不像前两次,这一次有迹可循。
他只是被绑架了。
绑架裴子晏的人留下了一截信息。
顾麟正在破解这段信息,他一刻都不敢停,因为他感觉到莱恩公爵今晚的状态很糟糕。他虽然只是静静地在书桌后坐着,但是顾麟感觉到他身上的生气正在被抽走,莱恩公爵正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种状态,他只在上一次德里克亲王战死的时候见过。
但这一次,有了一个更严重的情况,裴子晏之后消失,塞维尔的咳血加重了。
塞维尔的存在一直是莱恩一家不可外传的秘辛,他手里握着某个让人忌惮的秘密,没人知道他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哪里,所以哪怕他长久地陷入沉睡,也没人会反抗他。
莱恩家族为他掩盖身份或者消除踪迹,他们配合他蛰伏、等待,去完成某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执念。
顾麟隐约听说过一点细枝末节,但每次都觉得难以置信,那些传说里的神真的会存在吗?真的会醒来吗?真的值得被等待和寻找吗?
他不理解,但他会完全配合,因为他了解那个秘密。
敲下最后一个键,隐藏的信息被解码,是一个坐标。顾麟将坐标展示给莱恩公爵。
塞维尔看见那截坐标的时候,心里终于又起了些波澜,这是一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坐标。
怎么偏偏是这里。
他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盯着那列坐标,说:“你去安排“摩尔号”启程的事情,到时间就出发,不用等我。”
摩尔号是这一次“囚鸟计划”的领航舰。关键人员和“光脑”都在上面,被伪装成了货船的样子。
顾麟点头,又说:“那我安排人跟您去这边。”他指了指坐标。
“不了。”塞维尔安静起身,将衬衫扣整齐,端正了衣领上白色的胸针,将制服整理好,然后捡起了桌上的智环和耳钉,“我一个人去。”他冷静地说,冷静得有些不正常。
“对了。”顾麟想起什么,补充道,“金册已经找到了,您那边结束通知我,我让人给您送过去。”
“好。”
塞维尔大步离开,留给顾麟一个背影。
司焰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肇事者揍完他之后,贴心地去医务室给他拿了跌打药,然后就走了。他感觉自己很无辜,明明是好心,却换来这么个结果。
司焰擦完药,抬起头的时候,瞟见窗外一架机甲像那座坟墓驶了过去。那机甲是重装型的,司焰在决斗场见过,他知道是裴子晏的。
“还是要去看?”司焰很不理解,真相那么残酷,所爱之人另有所爱,气到把他打得那么惨,都不死心,还要去看。
裴子晏很容易找到了入口,机甲自动化成贴身的保护层,附加上适当的重力,让他能在飞船残骸组成的地面上如履平地。
“这是哪?”这是鸮鸣第一次在机甲里被激活,他此刻很兴奋。
裴子晏答:“坟墓。”
鸮鸣:“……我以为起码得是个战场。”
裴子晏似笑非笑,“曾经是,你真的不记得了?再看看。”
鸮鸣自己扫描了周围的星图,聒噪如他,忽然沉默了。裴子晏已经看见了那口灵柩,他继续往前走。
“这是谁的坟墓?”鸮鸣弱弱地问。
裴子晏答:“我吧。”
“你?你还有剩?”鸮鸣不解。
“听说有人给我收尸了。”裴子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开心。
鸮鸣感受到了,有些奇怪地问:“这样不好吗?”
裴子晏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走到了目的地,他停在灵柩边,被那些零碎的残片封住了嘴。虽然此前有听到司焰的描述,但是真正看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流泪,却不是为他自己。
他曾无数次回想自己死的那一瞬间,他从未觉得痛苦过,因为那一瞬间来临得太快太利索,他来不及感受,甚至下一瞬就醒在裴子晏的身体里。
如果是引爆他脑子里的自爆器,他死得可能要更痛苦一点。
所以他曾庆幸过,自己死得轻松,元易时对他还算仁慈,但此刻站在这里,他蓦然发现他虽然死得不痛,却有活着的人替他扎扎实实地痛过了。
这一灵柩残朽的碎片曾将那个人扎得千疮百孔,此刻也回到他身上,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他无法想象塞维尔是如何将这么多的碎片找出来,拼凑在一起的。这片废墟那么巨大,死了那么多人,要找出他的碎屑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荒诞。
他没法想象塞维尔的心情。
他甚至忍不住假设,如果他没有被帝国控制,就不会有那些无端的忠诚,也就不会选择自爆,不会又给塞维尔造成一次痛苦;或者他干脆自戕在塞维尔面前,他的灵魂会回到机械臂的源石里,让塞维尔带走他的手臂或许更好;又或者他背叛宫羿,让宫羿植入他大脑的自爆器生效也行;再或者塞维尔杀掉他也可以,引他走新的复生循环,只不过最后这个假设对塞维尔来说又太残忍了,他并不喜欢这个假设。
可是这些假设都不存在。
展现在他面前的现实是一道仍然在流血的贯穿伤,直透肺腑,曾经这道伤只在塞维尔身上,现在他稍微能帮他分担一点。
但他恨不得能分担更多,或者这道伤口只在他身上就好,可他好像无能为力,这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无知更让人无助,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