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回宿舍已经很晚,因为性别问题,顾麟并不能上楼,所以裴子晏接过了他手里的林贤星,然后向塞维尔及顾麟告别。肖越也送走了肖琦,走过来帮忙搀着林贤星。
等进了电梯,林贤星终于忍不住了,拖着半死不活的残躯,也要拉着裴子晏八卦,“你,你什么时候……嗯?”
裴子晏瞥了他一眼,看着他凌乱的发型,满脸的灰迹,破洞的衣服,很佩服他这种八卦精神,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从一千多年前开始。
他正准备大概说个时间敷衍一下,林贤星语出惊人,“我今早就看你穿了塞维尔老师的衣服。”
“什……什么?!”沉默着偷听的肖越闻言一下没忍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裴子晏的脖颈,能看见的地方很干净,被衣领挡住的地方若隐若现。
裴子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忍心告诉林贤星其实现在也是,甚至外套也是。
虽然没说,但是林贤星凭借自己八卦的直觉,仔细看了一眼裴子晏现在穿的衬衫和外套,看见了那清晰的肩章、暗纹和制服制式,忍住不对裴子晏竖起拇指。
肖越不知道脑海里脑补了些什么,幽幽地问:“你们完全标记了……?可是你身上没味。”
林贤星默默补充,“塞维尔老师的信息素本来就没有味道。”
肖越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裴子晏看了两人一眼,若无其事地回:“他有味儿,但没完全标记。”
肖越、林贤星两脸呆滞:“哦……”
肖越虽然有些震惊,但他的医学本能忽然在他脑海中虚晃了一下,“没完全标记,但是想要对方的衣物,就是有筑巢反应,这种情况……好像如果两人匹配值很高的话,临时标记也会有筑巢反应。你们……?”
林贤星瞪大眼,“很高是多高?”
裴子晏轻咳一声,学着塞维尔的话,“好像机器最高也就只到100%。”
肖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古往今来能到100%的也就三对,什么叫“也就”?
林贤星继续呆滞,嘴里喃喃,“……了不起。”
裴子晏将林贤星送回房间,自己也终于能得到片刻的休息,在这疲惫的夜里,他又一次从梦中得到了一些属于过去的启示。
他在宴会上。
许多陌生的面孔向他举杯,向他致意,大部分不认得,有些面熟,有些能在他看过的历史中对上名字。
他顺着回忆走,隐约察觉将要发生什么。
下一秒,人群中有人朝他举枪射击,四下潜伏着的影子向他袭来。
他的身体甚至比他的警觉更先反应过来,偏头躲过流弹,侧身旋步躲过偷袭的刀光剑影,再停下的时候手里已经握着樰了。
樰在他的引导下,在变得混乱的宴会中,勾出一道道带血色的鲜亮光带。开枪的人不少,但他总能避开,流弹会误伤别人,但哪怕弹壳都近不了他的身。
他将樰抛出又收回,每次收回的路上,总有头颅落地,或者是碎裂成片的躯体。
有人尖叫,也有人逃跑,有人躲避流弹,也有人是在躲避他。
因为他身边总是在流血。
最后一个人在樰的疾光里倒下,那人在落地前就已经变成了藕断丝连的两节,内脏如坍圮的建筑,血污漫了一地,一直浸染到不远处某个少年脚下。
那少年金发碧眼,体型瘦削,透着病气,长着一张他极为熟悉的脸,一脸恐惧地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慌,他看着那张脸上的恐惧,鲜有地愣了一下。
另一个人影冲上去,捂住了少年的眼,“海曼,没事了,没事了。”
人影抬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朝他说:“你就不能稍微注意一下观感,这不是在战场,不要这么……夸张。”那人斟酌许久,才挑出一个不那么夸张的词来形容目前的场面,“海曼吓到了。”
意识到那少年不是塞维尔,他奇怪地松了一口气,也很快认出说话的人是缪尔·莱恩,第一任莱恩公爵,也意识到他被捂住眼睛的少年是海曼·莱恩,第二任莱恩公爵。
他目光四顾,发现满目都是血,血浸入地毯,让地毯变深,撒在墙上,混在墙纸的花纹中,墙纸变得污秽,空气中的铁腥味盖过了香水、信息素和食物的味道。
地上四处横陈着支离破碎的躯干和湿腻的人体器官,宛如屠宰场。
他仿若没察觉着这场面哪里不对,奇怪地问:“怎么了?”
缪尔语塞,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招人来送走了海曼,解释道:“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你观念里是常态的东西,在人类的观念里是难以接受的。至少,人类很难接受自己的同类被这样屠杀,哪怕对方是敌人。你可以简单的杀死他们,不要弄成……好几片。”
说到最后,缪尔都有些无力。
“之前不也这样?”他疑惑。
缪尔解释,“那是战争,战场上死亡是常态。现在是宴会,宴会不能这样,别人会恐惧你。人类的恐惧会产生不好的后果。”
“那我就走。”他皱起眉,显得不解,而后又变得无所谓,也不在意。
“可你不是还有事情没做完吗?你不是来找人的?”缪尔看着他问,“再说了,你答应了我要教海曼的,当然还有教塞维尔。总之,你控制一下。”
他将樰收起,“好吧,我尽量,你们太在意生死了。”
缪尔听完他的发言,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是你的生死观念太奇怪了!”
“生死没有意义。”他确认道。
缪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行,很好,没有意义。我去找人来收拾你制造的尸山血海,希望明天见报不要太夸张,你——哎,随便你吧,只要别再杀人。”
缪尔无奈地走开。
他站在凶案的现场,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缪尔那些奇怪的问题。
余光中有人朝他走来,他目光掠过去,看见了塞维尔。金发碧眼的青年绕过那些零散的人,走到他面前,给他递了一张帕子。
“老师,你的手。”塞维尔指了指他手上的血污。
他接过帕子慢慢地擦自己的手,随后将手帕递给塞维尔。
塞维尔接过帕子,“脸上也有。”说着,塞维尔抬手伸向他的脸,他没有躲开,让他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去,随后问:“你不怕吗?海曼很怕,人类的幼崽好像应该害怕。”
塞维尔仍然眼神明亮地望他,这种明亮漠视了周遭,带着天真的漠然,“老师,人都是复杂多变的,我不害怕。”
“人类确实很复杂。”他认同。
塞维尔注视着德里克,“老师,听说您在阿德里安星建了一所学校?”
他点头,“和你的父亲一起成立的。”
塞维尔轻声问:“我能去吗?”
他笑起来,“考上了就可以,你是看见前几天那则植树的新闻了吗?”
“嗯。”塞维尔点点头,“那是什么树?”
“那是域外的树种,我专门回去了一趟带回来的,也不知道在阿德里安能不能活下来。”他说,“我也有一棵这样的树。”
“您也有?”塞维尔好奇。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塞维尔。塞维尔低头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上飘着细碎的黄色花朵。
“这是……哪里?”塞维尔抬头看着他问。
他低头看着照片里的水,“这是溟水星,上面有一种很绚烂的花,叫溟水海棠。”
塞维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老师,”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他有些意外笑起来,随后摸了摸塞维尔的头,“好,你拿去吧。”他从地上捡起一支笔,在照片的背后写下了“赠给塞维尔”几个字,然后递给塞维尔。
他们在浸满血的宴会里,在铁锈味的香氛里,旁若无人地完成了一次赠礼。
裴子晏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感觉有什么东西也正从他的血脉中被唤醒,他周身似乎氤氲着些蓝色的雾影,像是光,又像是阴影。
他从床上坐起身,注意到了萦绕着他的雾影,然后发现雾影的源头是他胸前那个蓝色的球。
这个球是之前塞维尔给他的,塞维尔说里面装着海蓝精灵。裴子晏拨了一下那蓝色的球,那些雾气就窸窸窣窣地回到了球里。
他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迎接着清晨的气息。他发现自己今天格外的清醒,没有一点疲惫的感觉,好像肢体也更灵活了。
这一夜的梦里,他想起了当初送塞维尔照片的场景,不是只言片语的碎片,而是一整个完整的场景。
这是这场景似乎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缪尔的话里透露出奇怪的信息,好像他是有别于人类的另一个物种,这个物种看起来不太能理解人类的很多情绪,甚至不理解人类对于被杀戮的恐惧。
裴子晏一瞬间想起很多,想起许许多多细枝末节的时刻。有些是在角斗场上,有些是在战场上,他那些总是引人注目的举动。
就像昨晚,聂临死后他在笑。
他也时常觉得自己游离于人群之外,之前他将这种感觉归因于他不合群,但此刻他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归因——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
这种想法竟然让他一瞬间踏实了很多,像是漂浮多年,双脚终于踏实落地,回到了故土一般。
只是他不太确定他是否还认可自己既往的观念,“生死没有意义”,现在可能不太一样了。生死不是完全没有意义,至少他的死会带来痛苦。
塞维尔会因此痛苦,痛苦很久。
人类真的很复杂。裴子晏再一次认同这个观点。
而梦里的塞维尔也很奇怪。
什么样的人类会对同类的尸体视若无睹呢?还有昨夜阴影中的一闪而过的兴奋?从前他没有仔细思索过,但现在想来,那明亮炙热的眼神里,是不是也暗含着某种捉摸不透的癫狂?
在思索这些的时候,裴子晏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的指根,好像那里曾带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