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没课,裴子晏又醒得很早,从训练场出来的时候都比往常早了一点,他漫无目的在校园里走。
晨光薄薄地给他镀了一层金色,黑色的碎发也随着早晨的风柔软地散开,绿色的眼睛里此刻很平静,带着远离世俗的冷感。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校史馆门口。这个点校史馆刚开门,没什么人,裴子晏顺着路走了进去。
他又一次参观了他作为德里克亲王的一生,他作为人活着,充满欺骗的一生。
被他收藏很久、最老旧的那个智环此刻正放在展柜里,展示着他的愚蠢。这些东西几十年如一日的监测着他的一举一动,操控着他的记忆和情感。
他以为的养父,这不过是在圈养他,对他的关心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观察他、更改他的记忆。还让他疏远塞维尔,让他没有除宫羿本人之外的任何亲密关系。
他对帝国无所畏惧的忠诚是机械刺入他的大脑深处的暗示。
他对征战的动力也不是他本心。
他没来由地感觉胃里翻滚欲呕,那种恶心几乎要逼迫着他吐出来,他皱着眉思索,他在想,他对于宫羿的感情到底是出于智环的控制,还是出于自己本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宫羿送他去参加阿德里安学院入学测试的时候。
那个时候宫羿亲自教导他,给他当陪练,让他熟悉测试的模式,待他宛如亲子,他似乎也对宫羿产生了依赖。
如今脱离了智环的控制,他现在再审视自己的内心,再回看回忆里的依赖,有时是那种刻板的、模式化的依赖,有时又好像不是。
他不善于琢磨这种人类的情感,想了一会儿便放弃了,不管他对宫羿的依赖到底源于哪里,起码此刻的恶心和憎恶是源于真实,这真实足以覆盖过往。
这种覆盖更像是一场地震,将他既往的人生经历建立起的大楼震碎,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好在他不是人类,不会因为观念的倒塌而崩溃,因为废墟之下隐藏的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这种忽然的顿悟,让憎恨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无法剜掉,牢牢地刻进骨血,让他更为厌恶王庭、厌恶人。只可惜宫羿已经死了,他此刻的恨无处发泄,他不知道该毁灭什么才能让死去的人痛苦。
属于德里克亲王的过往翻了页,留下对于宫羿的仇恨,他在这段经历里,学会了属于人类的恨。
裴子晏往前,走到了属于诺亚亲王的展厅。
诺亚亲王的忌日是10年9月13日,是塞维尔的生日。裴子晏仍然没能想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能推测出一些东西。
他们死于同一天。
那一天,他应该是做了什么,让塞维尔的生命延续了下去,然后带着许多秘密陷入了沉睡。但他仍然摸不清,塞维尔为何如此痛苦。
之前放在莱恩家族展馆的那张照片此刻被挪到了这个展厅,成为了诺亚亲王唯一的一张照片,他与缪尔·莱恩的合照。他花了漫长的时间仔细打量这张照片,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照片或者任何一本书都要认真。
他目光落在照片里他的左手上,他的手被枝丫挡住了部分,只能隐约从中看出点不明显的痕迹,一个木质指环的痕迹。
本来这痕迹很难发现,但他先有了答案,再顺着答案去印证就容易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这指环现在去了哪。
裴子晏继续往前走,忽就听见身后多了一阵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他很熟悉。
他甚至没有回头,“来了?”
“嗯。”塞维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子晏回头,发现塞维尔在看那张合影,于是便说:“我每次看这张照片都没有那是自己的感觉。”
塞维尔抬头看他,“记得限制接触吗?”
裴子晏回忆了片刻,“是限制昆西侯爵的那个吗?他看不见我,接收不到我的信息和图像。你的意思是……?”说到最后,裴子晏自己也意识到什么,目光又落在照片上,微微皱起眉。
塞维尔说出了真相,“这种控制取消后,还是会有一段时间的遗留期,所以你暂时不会对自己的形象有归属感。”
裴子晏皱眉,对于宫羿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校史馆里寂静得可怕,风从窗户吹进来,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
裴子晏撇了一眼高处的监控,发现都关着,想是塞维尔做了什么,所以他也就继续发问:“旁边那是你父亲吗?缪尔·莱恩。”
塞维尔点头。
“你的母亲是艾绡。”裴子晏像塞维尔确认。
“是。”塞维尔肯定了他的猜测。
“但,公爵夫人是艾绒,艾绡的姐姐,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有……受到影响吗?”裴子晏很难不在意这一点,特别是在王庭见过许多贵族**之后。
塞维尔平静陈述:“艾绒确实不喜欢我。她们姐妹关系其实很好,艾绡却在盛年死于难产。每次看见我,她都无法释怀,甚至想要完成艾绡没完成的实验。她跟缪尔也只是利益结合。”
“怎么想到问这个?”塞维尔反过来问他。
发现塞维尔并没有把艾绡和缪尔称为父母,裴子晏感觉自己好似触及了什么关键。
他犹豫着回答塞维尔的问题,“我想起一些事情,那艾绒和缪尔对你好过吗?”他想起另一个梦里,在那个跟归巢有关的梦里,他曾信誓旦旦地说缪尔和艾绒会给塞维尔一个家。
他现在感觉这种许诺完全不符合人性,不知道缪尔和艾绒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向塞维尔确认。
塞维尔沉默许久,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甚至有些无奈,“老师,人很复杂。”他说。
人很复杂。
裴子晏认同这句话,但此刻却听不明白。
“艾绒去世很早,缪尔活得久一点。他们都很喜欢海曼,而海曼一直生病,你尝试救过海曼,但还是失败了。”
“因为你救过海曼,跟他们达成了某些交易,所以缪尔让我顶替了海曼的名字,成为了莱恩公爵,一直到182年。”
“有些事情对人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接受的。”
“他们很难跨越对艾绡的思念来对我好,但可以因为你救过海曼,给我一些好处。”
“你能明白吗?”
塞维尔徐徐向裴子晏解释着,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
裴子晏似懂非懂,但记住了塞维尔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对人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接受的”,或许这里面也包括死,人类不能接受死。
他牢牢记着。
“我觉得你也很复杂。”裴子晏倚在展柜上,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笑。
“我也是人,老师。”塞维尔走过来,立在他身前,低头看着他,声音缓而沉,乌木玫瑰的气息氤氲而至。
裴子晏嗅着那信息素的味道,笑意浮在绿色的眼眸里,又酥又软,有些沉沦,“我知道。”他轻声说,“所以,我尽力用人的方式去爱你。”
这自白来得太突然,塞维尔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听见了什么,那句“爱你”就已经散去了。
阳光悄悄从窗户透进来,照进黑暗的角落,将阴冷驱散。
塞维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海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掀起涌动的波澜,“老师。”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来自深渊,“你——”,他顿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喟叹,很久之后才接着说,“我也一样,我也努力用人类的方式去爱你。”
“嗯,我知道。”裴子晏回应着塞维尔。
日头渐升,被清澈的玻璃折射,插进了两人对面的展柜旁,让柜脚的灰尘无处可逃,又渐渐挪进展柜里,慢慢将柜子里的徽章镀上银色的反光。
裴子晏感到有些晃眼,偏头看了过去,他看到了那枚徽章,那枚身份牌。
他之前还猜测自己那一块是别人的,但他此刻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名讳,他叫做西奥德里克·诺亚。他当初在莱曼星醒来,身上那半块写着德里克的身份牌多半就是他自己的。
那柜子里这块多半是假的,因为真的那一块应该跟他一起葬身星海了。
裴子晏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光滑的展柜,“这是假的吗?”他回头问塞维尔。
塞维尔跟过去,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破损的身份牌,递过去。
裴子晏满脸诧异,接过了这块刻着他名字的身份牌。它比上次见的时候还要破损,连“德里克”的拼写都只剩下后半截,但它确实还存在,甚至还带着塞维尔的体温。
他看着那身份牌许久,不知道塞维尔怎么能找到这点碎屑,最后将它还给了塞维尔,“替我收好。”
塞维尔将身份牌收回原来的地方,又唤出智环发了一份文件给裴子晏。
裴子晏的智环响起,他懒散地点开,瞟了一眼,《耀地星实地考察项目》。溟水星所处的域外与梅耶尔星云接壤,耀地星是梅耶尔星云的核心,要去溟水,势必要经过耀地。
裴子晏看了一眼项目开始日期,一周后。
“下周?”
“是。”
裴子晏得到了确切的出发日期,而同一时间,遥远的桃瑞丝星,宫戾的手中也多了一份文件。
不过,不是出发日期,而是塞维尔的匹配报告。
这个资料夹本来被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扔了老远,但是此刻又被他命人翻了出来。他旁边站着的人是元易时,正是那个被他顺手抓来找资料夹的人。
宫戾手中仍握着那把黑色的匕首,刀尖对着报告里的字看,最后停在了报告中裴子晏的照片上,许久没动。
元易时在一旁胆战心惊。
宫戾最近越发地喜怒无常。前一秒正好好跟他讲话,后一秒就忽然发火,莫名其妙要他找塞维尔的匹配报告。
他搞不懂匹配报告有什么好研究的。早上已经看过一遍,塞维尔之前跟对方没有任何联系。只是因为这次匹配中心强烈要求,故而顺路捎带一下那个Omega去耀地星。
只是捎带一下而已,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虽然他不知道塞维尔去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吧?
再说,那可是匹配度100%,这样的匹配度,把人捆去送给塞维尔都没问题,何必呢?
但元易时敢怒不敢言,只敢想。
“这个Omega现在在哪?”宫戾的刀尖戳进了光幕,眼神狠厉,“把他带来桃瑞丝,立刻。”
元易时神色一凝,“是,陛下。”
他抬脚就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宫戾仍坐在原位,看着元易时离开的方向,元易时没关好门,此刻门外的光透进来,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脸割裂成几块,看起来更加的狰狞。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将桌上的一切都推倒地上,桌面变得干干净净,他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似乎又回过神,起身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收纳好。
做完一切,宫戾转过身,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旁,窗边放着一尊黑色的石像,他靠在石像上,渐渐放松,眼神的余光瞟着窗外的灯火。
在温暖的灯火下,宫戾消瘦的脸依然透出刻薄的阴冷,眼底阴霾的雾气也经久不散,他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像是父后。
又像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