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月黑,孤悬的山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海水像是悍不畏死的勇士,一遍又一遍地对崖壁上的山石发动攻击。
海浪溅起的飞沫迎着风向上,亲吻上川岛薰的脸颊,冰冷且腥咸,令她不期然回忆起家族安排给她的那个联姻对象,对方的舌头舔过自己耳朵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川岛家已经没落,不过你的这张脸和学历,勉强可以把你这个待嫁新娘的价值拉上及格线,记得告诉你父亲,陪嫁丰厚一点,不然你的名字可不配写入我们津川家的家谱。”
说这句话时,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傲慢,语气仿佛在施舍。
油腻恶心让人觉得余生不再有幸福的指望。
就在那次相亲后,薰做了一件为从前的自己所不耻的一件事:私奔。
私奔对象是她的一位学长,家境普通但相貌极其英俊,是她的爱慕者兼追求者之一。
那是一个和今晚一样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一个乡村小旅馆破旧的房间,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躯给了学长,不考虑身份地位,不考虑财富权势,仅仅出自生物最本能的**和情感,完成最原始的阴阳和合。
她承认,彼此水乳交融的刹那,她得到了无上的满足,不止是因为身体和心灵上的愉悦。
酣畅淋漓的情事之后,她和学长清洁身体换上最朴素的麻质白衣,饮下毒酒准备殉情。
学长死了,在被毒酒焚心蚀骨之前,他被津川家的长子下令手下恶犬当着未婚妻川岛薰的面活活打死。
那个生前英俊皎洁如明月的学长死时,脸上、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川岛薰无数次梦见学长最后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带着醒悟和了然,没有一丝的不甘和怨恨。
虽然出了婚前失贞这样的丑事,川岛家和津川家的联姻并未中断,只是新娘换了一个人而已。
登上前往美国的航班前,川岛薰的叔祖父亲自带人将她从候机室绑回老宅,老宅里,她见到了新婚的堂妹优纪,对方的丈夫津川宗勇正是她曾经的联姻对象。
“薰堂姐,亲事不是非你不可,津川家长子要娶的,只是川岛这个姓氏以及这个姓氏所代表的财富而已,是你或是我,二者并无区别。”
优纪说这句话时表情阴郁,年轻娇美的脸庞惨白无血色,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和成为津川议员长媳的得意。
“是啊,川岛家要嫁的,也只是津川这个姓氏以及这个姓氏所代表的权势和人脉而已。所以,亲爱的堂妹,你在怨恨什么呢?就算把我捉回来也改变不了你已经嫁入津川家这个事实啊!”
做惯了大小姐的川岛薰哪怕明知道今非昔比,依旧改不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不知道自己对着堂妹说话时,脸上满是怜悯和不屑的神情。
津川优纪看着自己的堂姐,眼神从麻木转变为犀利,她讥讽地笑了笑,弯腰俯视被五花大绑捆成虫子一样在自己脚边蛄蛹的川岛薰。
“薰堂姐,你还是这样的傲慢啊!我代替你成为联姻的牺牲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还能获得自由从此远走高飞?”
年轻的少妇笑着笑着,抬手抹去脸颊上晶莹的泪珠,“可怜玉山学长,不知道他只是一枚被你利用来逃脱联姻命运的棋子,死都死得难看并且没有丝毫价值……”
川岛薰挣扎的动作变小,汗湿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面容,眼前堂妹的脸渐渐模糊,变幻成学长玉山正树的面容。
“熏酱,没关系的,不论是怎样可怕的命运,我都会和你一起勇敢面对。”
青年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黑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她的倒影,好似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在两人结合的至乐时刻,他凝视自己的时候,眼神里除了**,还有爱。
喝下她亲手提炼的慢性毒药时,他凝视自己,宠溺且充满期待。
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只有眼神清澈如故,满满都是对女孩川岛薰的爱。
玉山正树将川岛薰当做是自己的公主,对她珍而重之,爱她至死不渝,可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却不是川岛薰的王子。
充其量勉强算是个物尽其用人尽其忠的武士罢了,可以少少地回应一下对方的爱慕,武士年轻英俊的身体也能满足她对异性的好奇和渴望,仅此而已,不能更多了。
玉山正树用他的死亡,消解了津川家的愤怒,让川岛薰不必沦为两个家族联姻的牺牲品,陷落在不幸的婚姻里。
对他,川岛薰有愧疚,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还是一样会将他利用至死。
谁让他空有一张好看的脸,却不是真正有权有势人家的贵公子呢?身为弱小者,就只配得到这样的命运!
“呵……都是牺牲品,谁又比谁高贵?”
优纪掐着堂姐的喉咙,将她的身体从地上拖起到和站着的自己平行的高度,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如此之大。
看着堂姐剧烈起伏的胸口,她凑过去仔细听了听,“亲眼看着玉树学长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你的心跳也是这样急促激烈吗?对你来说,别人的死亡和自己的死亡,完全不是一个份量级吧。嗯,亲爱的薰堂姐,你为什么不回答?”
光看外表,谁能想象这样一副漂亮高贵宛如公主的皮囊下,竟隐藏着自私恶毒如恶鬼的心肠。
玉山学长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那么多好姑娘不爱,偏偏爱上川岛薰这朵有毒的黑罂粟!
两人私奔的信息和那间小旅馆的地址,可是薰堂姐亲手发送到津川宗勇的电子邮箱里的。
想到那个温柔皎洁如山巅明月的青年,优纪的眼睛和心脏就充满了沙砾,磋磨得生疼生疼:流出泪,流出血,流出恨!
玉山学长,我不恨你不爱我,我只恨你爱错人!
长时间的缺氧让川岛薰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起,拖拽着仿佛要离开自己的胸腔,优纪扼在自己喉咙上的手那么冷那么硬,什么仇什么怨呐?
不就是抢了她小时候最钟爱的兔子玩偶和长大后最心爱的玉山学长吗?
自己都已经把川岛家大小姐的位置和津川家族未来家主津川宗勇补偿给她了,还想怎么样?
优纪像是读懂了她的眼神,冷漠地笑了笑,那高高在上的、悲悯的眼神是如此熟悉,究竟是像谁呢?
壁咚,一个人柔软温暖的嘴唇缓缓贴近另一个人的耳畔,远看耳鬓厮磨极尽缠绵,细听才知道宛若恶魔低语。
“华美的囚笼已经打完完毕,不要再想着逃脱。薰啊,和我一起殉葬吧!”
殉葬,为了这该死的权与钱的联姻结合,为了你和我求而不得的爱与救赎!
生死一线间,川岛薰终于想清楚自己的航班信息究竟是怎样泄露的。
优纪,从小到大不被自己看在眼里的这个堂妹,她除了主修国文外,第二专业正是计算机编程,据说还是网上小有名气的黑客。
这样一个人,通过网络和手机、电脑、监控摄像头等设施掌控自己的实时定位和银行账户交易、电子邮箱通讯,是很难的一件事吗?
所以,她知道了,把玉山正树出卖给津川宗勇的人,是自己。
呵呵……小看你了,优纪!
当年被欺负了只会红着眼睛嘤嘤哭泣的小兔子长大了,没有变得更软弱,居然还长出了獠牙,学会咬人了?
有趣,真有趣!
自己选择玉山正树作为牺牲品,还真是没有选择错误。
优纪,我亲爱的堂妹哟,希望你的獠牙和利爪,在撕咬自家人的时候,不要对着外人露怯。
是和我一起腐烂在囚笼,还是彻底爆发,堂姐我就拭目以待了,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濒死的川岛薰面容扭曲,表情狰狞眼神疯狂中夹杂着一丝悲悯,态度依然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她没有求饶,甚至连挣扎的动作都完全停止了,生理性盐水从她脸颊一路下滑。
滚烫的液体和鼻涕一起滴落在手上,收到刺激的肌肤蓦然紧绷,里面的肌肉收到刺激越发绷紧,迸发出几乎炸裂她人喉管的力道。
静静感受着手掌下细嫩温热的肌肤和浅埋其下纤细易折的骨骼,优纪忍不住心生感叹:
原来,生命脆弱如斯!
原来,掌控他人生死是如此美妙之事!
真的,很容易让人模糊界限并为此沉沦啊!
可是,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就算我能杀掉堂姐,就算我能杀掉川岛、津川两家全部的恶人,我爱的那个青年啊,他再也回不来了!
你温柔了我的岁月,我却只能将你的血肉骨骼埋葬于黑暗的土壤,让从你身体上生长出的花朵,永远囚禁和陪伴着你最爱的人。
优纪温柔又苦涩地笑了笑:爱和恨都是没办法勉强的,她不喜欢强求,能做的,惟有成全。
所以,在知道玉书学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薰堂姐私奔时,她没有想办法阻止,反而利用自己的黑客技能为两人的出逃悄悄打掩护。
如果,如果最后薰堂姐没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那么,我会祝福你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过得幸福!
可惜,现在的我,能够送给薰堂姐你的,就只有诅咒了!
优纪松开手,任由堂姐像烂泥一样滑落在自己脚边,脸上露出同款悲悯的表情,津川家的少夫人优雅地用丝质刺绣手帕擦拭着手指。
完成清洁后,她将手帕丢弃在堂姐身上,“薰,玉书学长会一直、一直在这里,陪伴你到永远!”
回忆停止,不用细细感受就能清晰分辨出空气中除了海风的腥咸,还有薰衣草的芬芳。
这甜腻芬芳如附骨之蛆,紧紧将她缠绕,如不甘的冤魂夜夜入梦。
梦里,玉书正树的面容清俊依旧,他不说话,只是用他清澈愚蠢的眼神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
男子的身体上开满了花朵,皎洁的月光下,他像是远古的神明,妖异且美丽。
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川岛薰看见了自己,神女一样的自己,高高在上,眼神里有怜惜、有悲悯、有嘲弄、有……
唯独,没有爱。
风起,花瓣飞舞如梦如幻,空灵的神乐铃铃声涟漪一般荡开。
“山花烂漫歌且舞,在山与海之彼端。
吾爱如梦亦如茧,愿君长夜安且闲。”
男子的歌声如泣如诉,日日夜夜不肯停歇。
川岛薰闭眼张开双臂,像是回应虚空中的拥抱,她倒退着向悬崖一步步走去。
夜风吹起了她身上宽大的衣裙,和几个月前相比,她消瘦了很多,两条不再丰润的手臂上满是针孔。
虽然被幽禁,物质上她其实并未被苛待,每天都有专门的船只运送丰富的物资到岛上,装修华美的别墅里,各种用于享受和娱乐的奢侈品应有尽有。
甚至同外界的联络也并未完全切断,虽然不能出岛,但是,每天有一个小时,她可以在网上自由冲浪。
自由,这是一种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祂有多么宝贵的权利,除了川岛薰,别墅里任何人都享有这项权利,包括她的贴身侍女水口香奈。
香奈,香奈,又一个像小兔子的女孩。
柔软,怯懦。甚至不需要胡萝卜,只一个或哀恳可怜或野蛮凶狠的眼神就可以轻松拿捏。
本来,她是不想这么早就拖香奈下水的,可谁让她有一个女侦探朋友呢?
那个叫越水七槻的女孩子,明明也是出生兔子窝,却在艰难的成长过程里变异了,她聪明且有野望,无害的身体里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除了贫穷,她和出身良好的文明野兽们在个人素质和能力上毫无差别,可以想象,假以时日,她必定可以成为专业领域内了不起的人物。
和老狐狸们比起来,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也会审时度势,但还没来得及被糟糕的现实污染和同化。
为了拯救陷入罪恶泥沼的好友,充满正义和干劲的女侦探一定会排除万难,揪出幕后黑手的源头,揭下津川议员道貌岸然的假面具,将他庇佑下的家族查个底掉天吧!
希望年轻女侦探能和传闻中一样敏锐,早早察觉香奈的异常并展开调查。
毕竟,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
虽然成功逃脱了联姻的命运,津川家可没打算真的放过自己。
这座海岛上的薰衣草别墅,就是津川宗勇对自己这个前未婚妻的回礼啊!
缥缈的意识脱离身体,想要上到厚厚的云层,去追逐梦中那一抹皎洁的月光。
真奇怪啊,自己明明不是兔子,为什么也会憧憬月亮?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身体仿佛也跟着灵魂一起升上了天空。
浪花飞溅,黑沉的海水淹没年轻的躯壳,山与海的碰撞还在继续,海浪拍打着崖壁,风声呜咽穿进崖壁上长年累月腐蚀而成的孔洞,幽深孔洞发出回响。
或长或短的回响像是安眠曲,又像是挽歌。
悬崖上,空灵的神乐铃铃声如涟漪荡开,白衣红绔的巫女披着鹤樱绣纹羽织执剑起舞,不远处的松树下,武士装扮的单眼罩男子吹长笛相和。
随着乐声和舞步,厚厚的云层退散,一线皎白月光垂落云霄。
悬崖上的巫女曼声而歌:
“琉璃剑斩破水晶屏,薰衣花香葬月明。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