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9章 第八章

在尚贝里停留了两天，我们又重新踏上旅程。萨沃伊宫廷真是死气沉沉，公爵夫妇更是毫无情趣可言。说起来我居然还和萨沃伊有点渊源，我那未曾蒙面的生母的父亲（作为私生女，大概没权把他称作自己的外祖父）出身萨沃伊，是第一位萨沃伊公爵阿玛迪欧八世的小儿子，他还是当今夏洛特王后【1】的叔叔。因为这重关系，我也算和现在的法国王室勉强沾了一点边（我外祖母那引以为豪的王室血统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这些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不过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一点都没能让我愉快，以我的经历而言，只要和法兰西沾边，多半没什么好事。即便是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也曾多次被其他孩子用鄙夷的口气称作“法国女孩”。排斥异类大概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富庶的意大利，法国女孩简直就是肮脏土气的代名词。不过说实话，相比起比安卡漂漂亮亮的孩子们，我确实是又脏又土气。我讨厌认输，尤其是输给我讨厌的人，但我更加讨厌不得不认输的事实。一路上阴惨惨的天气和破败的农舍让我愈发为自己的法国血统而悲哀。

“克洛蒂尔德，怎么回事？”在一次短暂休息时，祖父突然发问。

“没，没什么。”为了证明这个，我强迫自己两个嘴角向上挤出一个滑稽的微笑。

“快到了，要做好准备。”

“到哪儿？”我一脸疑惑，“准备……什么？”

“昂布瓦斯城堡，去见王后。”

“王后？”我吃惊地瞪大眼睛。

“嗯。”祖父点点头，显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兴许你外祖母也会去凑热闹。”

“我母亲也会去吗”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忘掉那个吧。”祖父像是生气了，甩下这句话走开了。我不禁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我们的马车沿着河走，速度逐渐慢下来，沿途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庄园。比起之前见到的破烂景象，这一带明显考究了不少。远处出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白色城堡，参差错落的灰黑色尖顶高耸入云，我猜这大概就是昂布瓦斯城堡。马车过了桥，便来到大门前，盘查放行后，缓缓穿过修剪齐整但这个季节显得光秃秃的花园。我们下了车，先被带去告诫一些觐见王后的礼仪。之后侍从和侍女们引领我们进入各自的房间换装。因为我没有带女仆，只好请一位侍女帮我换装，我从行李中找出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礼服换上。从侍女审视和挑剔的眼神里，我知道这衣服看上去果然不像是我的，不过总算混在人群里不会太突兀了。

夏洛特王后干瘪得像糠了的白萝卜，不过倒是个面相和善，举止端庄的中年妇人。她把我叫到身边坐下，和我亲切地说话。回忆起她小时候在萨沃伊的事情，谈起她的叔叔日内瓦伯爵菲利普，也就是我血缘上的外祖父。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个话题相当矫情，因为我那个外祖父在王后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不认为王后会对他有任何印象。虽然内容有点可笑，不过一位高贵的人物屈尊和我这样卑微的小人儿攀谈，还是让我相当感动。于是，我就这样成了王后殿下的崇拜者。

祖父和卢卡先生在昂布瓦斯待的时间不长，只是觐见过王后殿下就启程离去，还顺道带走了安德烈，据说是带他去访一位名医，把我一个人留在城堡里。除了有点舍不得安德烈以外，我还是很满意这种安排的。法兰西的穷乡僻壤让我厌倦，风雪兼程的赶路更是让我疲惫不堪，这座城堡总算是个安逸的地方，可以好好休养一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陪伴着王后。她总是戴着汉宁帽，轻软的薄纱从狭长的圆锥形帽尖上垂下，身穿点缀精美刺绣的科塔尔迪长裙。我很崇拜王后，但打心眼里不喜欢汉宁帽，那种高帽子在我看来会让女性显得威严有余而娇美不足，夏洛特王后的装扮让她看让去更加乏味。不过她渊博的知识和趣味高雅的藏书很好地弥补了外形上的不足。除了饮食起居，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阅读，女红和祷告上，对外面的事情不感兴趣，或许也无力过问。

屋外飘着雪，从城堡的窗子向外望去，除了没结冰的卢瓦尔河上，其他地方都覆盖着厚厚的

一团白。房间的壁炉里火生得旺旺的，时不时发出啪啪的燃柴声响。王后坐在壁炉前专心致志地刺绣，我坐在旁边的低矮脚凳上捧着一本书。

“克洛。”她在呼唤我，“去那边的柜子里打开左边第二个抽屉，给我拿些金线来。”对我的这种昵称以前只有祖母用过，现在听来让我倍感温馨。我像只听话的小狗似的跑过去取了东西回到王后身边。她接了过去，却没有马上把那东西派上用场。相反，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来到开着的窗前，表情悲伤的望着远处的尖塔发呆，那张干巴而布满细纹的脸，在华贵珠宝的映衬下显得分外不和谐。

“国王陛下……”她嘴里喃喃念叨着，我能听清的也仅有那个词而已。看那光景，她大概是在思念那个常年把她撇在城堡里，一个人终日四处巡视的蜘蛛国王吧。我不由想起在路上安德烈关于婚姻关系的评价，还真是所言不虚。

在城堡的日子里，我在觐见的女眷中见到了我的外祖母玛丽，那场面既不温馨又不愉快。她果然像祖父描述的那样是个傲慢而有些神经质的老太太。我的存在并没有让她觉得意外，她用枯瘦如鸡爪一样的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俯身冷冷地打量着我，向旁人确认这就是那个“意大利暴发户的孙女”。我突然明白了，她来这里的时间大概也是事先预计好的，以免撞上我的祖父。尽管本能地讨厌她，但我还是缠着她问我妈妈的下落。她面无表情地表达了两点意思：第一，让我不要不知羞耻地把露易丝当作妈妈，因为没这个资格；第二，她已经死了。第一点丝毫没伤到我（诸如私生女之类的蔑称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而第二点则让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她毫无怜悯地笑话我“粗鲁的仪态”，顺便又一次抨击了我祖父的家教，转身走开了。我低着头，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的太多，免得让更多人看到。虽然可恶，但老太婆的话也许不无道理，我这样的孩子就算是悲伤的资格也没有。

【1】萨沃伊的夏洛特（1441-1483），法国王后，国王路易十一的第二任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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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