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五月,正是一年的好时光。距离昂布瓦斯不远的一处用栅栏围起来的开阔空地上,国王查理的御用神父正主持一场规模不大的订婚仪式。国王本人也身着盛装坐在宾客席上,带着神秘而得意的微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未来的新郎和新娘脸上见不到多少喜色,两人都站得笔挺直视前方,默契地忽略对方的存在。直到神父询问他们是否接受这桩婚姻,两人不约而同地犹疑了片刻才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随后他们的手被握在一起。按照惯例未来的新郎拥吻了新娘两次,嘴唇却冷得像冰一般。仪式结束后,未来的新人在众人簇拥中手挽手走出了仪式的会场,一同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前往昂布瓦斯城堡,那里即将有一场作为庆祝的宴会。
城堡的宴会厅里,辉煌的烛火把雪白的桌布映衬得分外明亮,大快朵颐之后有些微醺的人们在略显嘈杂的音乐掩衬下结成各自的小圈子。女人们围在一起谈论着吉斯伯爵真是好福气,承蒙国王陛下眷顾,得到那么一位美丽富有的妙人儿。相比之下,她是个商人的寡妻这么点出身上的小小瑕疵简直微不足道。话说得客客气气,笑容下却包裹着满满的恶意。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有耐心敷衍。
“我真是同情吉斯伯爵。”一位上了年纪,身材相当富态的夫人远远地看着年轻的新娘,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瞧瞧她,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商人家的俗气。”
“日尔曼妮,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她那身材瘦削、一脸沧桑的女伴宽容地提醒, “不过以阿尔马涅克家目前的状况,这倒是桩不错的姻缘……听说他的长兄,那位新任内穆尔公爵已经把他们家族的财产挥霍了大半。”
“算了……”日尔曼妮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曾经和新郎的母亲曾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不禁眼眶有些湿润,她拿出手帕小心地拭去,偏偏被自己的女儿撞了个正着。
“妈妈,您怎么了?”在象征性地问候了母亲之后,年轻的姑娘重新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光艳照人的新娘,“她多漂亮……看看她的裙子,那样精美的料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有点不舒服,你就在这儿好好欣赏吧。”
整个宴会上,那对未来的新人或许是最怏怏不乐的。准新郎路易高昂着头,把目光从娇小的未婚妻头顶掠过。场面上的仪式一过,他就立马走开。克洛蒂尔德则微微低垂着头掩饰自己的不安。法兰西宫廷的宴饮,她已经历了无数次,不过成为焦点还是头一遭。这桩被国王用软硬兼施手段促成的尴尬婚姻,实际比想象中来得更糟糕。在她的预想中,虽说过往种种,可说到底不过是孩童的打闹,况且即便她取得了场面上的胜利,可那脆弱敏感的心也被他的羞辱刺得生疼,说到底两人算是扯平了。至于他引以为傲的高贵出身,也不过是承蒙法王的仁慈宽赦才得以恢复,至于论到财产方面,她更没有自卑的理由。不过她的满满自信在见到未婚夫的瞬间荡然无存,那轻蔑而隐匿着仇恨的眼神让她顿感冰冷彻骨。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悄然落下,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手帕轻轻拭去。
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她找了个借口离席,独自一人走到拱廊下,在夜幕的掩盖下低声涕泣。宣泄了许久之后,她逐渐恢复了平静,倚在石栏上吹着山风,借此掩饰哭泣的印迹。
“原来你在这儿。”身后传来国王的声音,温润得仿佛能融化在春天的晚风中,“今天你看起来情绪不佳。”
“国王陛下……我只是有点闷热……”
“是吗?不过这双小手倒是冰凉……”
“陛下,我一直这样,就算浑身燥热,手也总是凉的。”克洛蒂尔德没敢把手抽回去,只好徒劳地辩解着。
“你哭过了?”
“没有,只是沙砾迷了眼。”
“吉斯伯爵他……”
“吉斯伯爵对我相当友善。”
“那就好。”国王没有放开那双纤纤玉手,“以后常来宫里走走,朕会很欣慰的。”
“是,陛下。”克洛蒂尔德微微低垂着眼,拱廊里幽暗的烛光,也没能掩盖她红的发烫的双颊......
相比于皇家城堡附近那些领主们气派的宅子,吉斯伯爵的府邸显得寒酸的多。疏于打理的花园中艳丽的野花和略显破败的宅子相互映衬,看起来让人格外沮丧。新婚的伯爵夫人克洛蒂尔德心事重重地在庭院里踱着步,一只手里拈着一朵花,无精打采地用花瓣抽打着自己的面颊。仆人来回告伯爵今天又是一大早就骑上马出去了,她随口说了声“知道了”便打发仆人离开。
得知她的丈夫——确切地说,是名义上的丈夫——又是一天不在家,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底里又不觉涌出种种酸楚和屈辱。自从婚礼过后,她还一直只是有名无实的伯爵夫人。即便是新婚之夜,伯爵也只是嫌恶地在新娘身边和衣而睡,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到夫人的房里去过。主人夫妇的异常关系让仆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更让伯爵夫人颜面扫地的是,有传言说伯爵经常出门其实是去会旧相好——据说是个农妇——有好事者揣测着美丽的伯爵夫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样的非议尽管只是在背地里,可就如盛夏时节的蚊子一般恼人地时不时萦绕耳旁,即便要发作,可又苦于家丑不可外扬而只能忍下去。
百般无聊之中,克洛蒂尔德便把工夫花在阅读,写信和女红上。有时一天里会给远在费拉拉的安娜写上好几封信,汇报生活中最无聊的琐事,并不厌其烦地询问儿子的状况。也会兴冲冲地做些小绣品,假想着儿子将来会用得着。至于读书,倒不那么容易。由于来得仓促,她不得不把家里的藏书撇下,而吉斯伯爵的府上几乎找不出几本像样的书,她想起了老相识特雷莫耶夫人的丰富藏书,于是经常坐着马车过府拜望,求借几册书籍聊以打发时光。在特雷莫耶家,她有一两次遇到了碰巧在那里歇脚的查理国王。国王似乎已经记不起来她了,尽管几次照面,却并没有和她说上片言只语。这让她略感失落,却也省却了佯装幸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