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八世心满意足地目送吉斯伯爵走出自己的御用小书房,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沾沾自喜。他站起来透过雕花窗棂愉快地观赏着花园里嬉戏的女人们的曼妙身姿,憧憬着那个令人愉快时刻的到来。
年轻的吉斯伯爵路易·德·阿尔马涅克惆怅地穿过城堡的侍卫厅,咬牙切齿地想着自己即将被迫接受的那桩婚姻和那位令他深恶痛绝的新娘阿斯蒂的克洛蒂尔德。除了高高在上以世家子弟身份藐视她暴发户的出身以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芥蒂:多年以前两人在昂布瓦斯城堡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在撕打中输给了瘦小的女孩子,对他的自尊心简直是毁灭性的摧残,即便过了许多年仍无法释怀。他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克洛蒂尔德,但听到那个可恶的名字,那又凶又丑的形象便跃然眼前。尽管他万般不情愿,也曾找借口推诿,可国王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原来如此,看来是朕多此一举了”,他便屈服。
对于王权的敬畏,他从五岁起就深入骨髓。当年身为内穆尔公爵的父亲雅克反复无常地再三叛乱,导致了整个家族的幻灭。他至今还清晰记得父亲被处决时的恐怖场面:大厅里立着高高的脚手架,父亲被吊起来,他们兄妹五个穿着白色囚服在下面战战兢兢站成一排,听着父亲痛苦的嘶喘,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的白袍子上。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很久以后父亲才断了气。这却并不足以平息先王路易十一的愤怒,父亲被处决之后,他和兄妹们一起被关进了巴士底狱的地牢里,身体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连落脚的地方也难找到。尽管先王偶尔也有短暂的宽容,可对路易来说,从五岁起他的童年就是监禁和流放的交替往复。直到新君查理登基,他们一家才被彻底赦免,家族的领地被归还,长子重新被封为内穆尔公爵。出于对新君恩典的感佩和对家族苦难过往的切身之痛,他早已习惯了对君王的绝对服从。这门亲事尽管令他厌恶,不过如果这是国王的意志,他只得应承下来,盘算着以后再想办法摆脱掉......
“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安娜·斯福尔扎在自己的小套间里和克洛蒂尔德并排坐在长椅上,在看着对方饶有兴味地反复蹂躏着手里的抱枕许久后,她终于打破了平静。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克洛蒂尔德总算放开那无辜的抱枕,轻快地叹了口气,“也许无论在哪儿都一样......不过威尼斯是暂时待不下去了,回阿斯蒂我大概又会成为祖父的筹码,换个地方碰碰运气未必是坏事。”
“听说吉斯伯爵性情鲁莽暴躁,而且还很穷。安排这样一桩婚事,我那位表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亲爱的克洛,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我在小时候见过他,我还......”她想着在昂布瓦斯城堡里那场令她心酸的惨胜,还有那个时候他像野猪嚎叫一般咒骂自己的“丑八怪”的往事,转而像是自我安慰般微微一笑,“听说他至少还算得仪表堂堂,而且我们年龄相仿...... 好了,安娜,我已经写信乞求查理国王的庇护,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立场。既然目前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你就别再吓唬我了。”
“当真不把小托马索带着身边吗?”
“不,那太冒险了......至少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不行。”克洛蒂尔德站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搓着手。
“倒也是。”安娜点点头,“他在这里会比较安全。”
“当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了......那些钱应该足够他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后续我还会追加......拜托好好照看他,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为了以防万一,遗嘱我已经写好了,放在我说的那个匣子里。万一我遭遇不测......”克洛一摆手,“当然未必会这样,不过提前做最坏的打算总没有坏处......万一我遭遇不测,就请你做托马索的监护人,我把一切都留给他。”
“托马索我会好好照看的,只怕他会想你。”
“我又怎么会不想他呢?”克洛蒂尔德拿出手帕轻轻拂去眼角即将滚出的泪珠。
“非要走得这么匆忙吗?”
克洛蒂尔德点点头:“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我得尽快走。”
“至少和他好好道个别吧?”
“还是算了......”停顿了一阵之后,克洛蒂尔德长叹一口气,“说来奇怪,托马索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为了保护他我就是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在他身边我总有种说不清的疏远感。也许是我太过笨拙,也许是他太像他父亲,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好像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两个都感到更自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等我们重逢的时候,之前缺失的东西会有机会补回来吧。”
“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安娜惆怅地念叨起来。
“说不定那个日子很快就来到......我是去出嫁,又不是去送死,别那么悲观......想想我会成为吉斯伯爵夫人,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克洛蒂尔德脸上露出异常轻松的笑容,“再说,就算这桩婚事真的糟糕透顶,只要比他活得长久就行了。老天保佑,我的生命力向来顽强。”
“克洛......”
“嗯?”
“如果我是你,我大概没有这样的勇气。”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况且我也没那么勇敢,只不过......没有退路。”克洛蒂尔德站起来,走到镜子前,从那里面打量着自己......
不舍地离开费拉拉之后,克洛蒂尔德便直接赶回阿斯蒂,她将暂住在娘家,在那里等待法王的使者,然后启程去法兰西。比起从前,阿雷扎诺家里冷清了不少。卡特琳娜小姐已经出嫁,而路易吉少爷则被送到佩鲁贾去上大学。从前不可一世的继母比安卡近些年身体大不如前,对于这位继女她仍然怀着满满的恶意,却也只能无奈地将其隐藏在客套的表象之下。作为一家之主,乔万尼倒是身体硬朗得很,尽管说话依旧尖酸,却经常用赞许的眼光打量着这从小就让他皱眉头的孙女。克洛蒂尔德对家中的败落漠不关心,只是忙碌地为自己做着一应准备。对于法王的心思,她心知肚明,对于这桩婚姻,她不报任何美好的幻想。无论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一切都不过是交换。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需要一个暂时的庇护之所。尽管已经把自己的前程看得如此透彻,可是想到又要踏上新的冒险旅程,她血液中那些不安分的小火苗却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