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正举行卢卡·法利埃洛的葬礼弥撒,大殿祭坛前的中央通道上竖起了灵台,棺材摆在中央,上面覆盖着黑色和金色丝线编织的棺罩,高高的烛台上插着点燃的蜡烛,围着棺材摆成一圈,几位神父和议事司铎在灵台周围唱着圣诗。那位哀伤的遗孀领着幼子茫然若失地站在人群中,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中,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她记不清是如何挨到了弥撒结束。直到站在岸边,看着棺材盖着十字形图文的柩衣被装上送葬的小艇,伴着神父和辅祭们高唱的已亡日课缓缓地向墓地驶去,她才重又想起自己是在葬礼上,不久前还沉醉其中的幸福又成了回忆中的幻影。
尽管自身继承的财产并不丰厚,那位美丽的遗孀还是迅速被追求者们包围了。他们希望夫人节哀,关切地问起是否有什么可以效劳,并机巧地提醒她还年轻,总要为自己和儿子之后的生活做打算。当然他们并非只是被美貌冲昏了头脑,在卢卡的遗嘱中,儿子托马索结婚以前,财产由母亲管理这样的条款足以让人想入非非。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带着个三岁的娃娃,实在是桩理想姻缘。对于这些居心叵测的关怀,克洛蒂尔德除了礼貌地感谢以外,就以哀思不便被打扰而婉拒。
对于丈夫的突然去世,克洛蒂尔德一直抱着深深的怀疑,她不相信那些所谓急病或是意外的说辞,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她还是坚信丈夫是被人谋杀的。不过怀疑归怀疑,她终究没有勇气公开说出自己的质疑,毕竟连可能的嫌疑人都不能确定,动机更是无从谈起。可越是如此,她愈发感到自己和儿子的处境险恶,逃出危机四伏的威尼斯成了此刻她迫切想做的事情。可是当她开始盘算着逃到哪儿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孤苦无依。娘家阿斯蒂或许是她目前唯一能去的地方,可是想想即将重新面对的那一张张或是冷漠,或是厌烦,或是幸灾乐祸的所谓家人的脸,也许会再次成为祖父手里的棋子,绕了一圈,她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依旧是寄人篱下的忧伤和屈辱。无奈之际,她悄悄给法王写了一封信,哀伤而谦卑地请求他的庇护。尽管她清楚那样慷慨的庇护需要用什么来交换,不过如果注定不能得到安逸的幸福,至少她希望能见识不一样的艰险,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夫人叫你进去。”女仆把刚刚洗去风尘换上干净衣裳的朱利奥引到女主人的房间门口,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便转身离去。屋里只点了三支蜡烛,女主人穿着一袭黑衣斜倚在长椅上,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烛火。
“过来吧,在这儿坐下。”半晌的沉默之后,克洛蒂尔德指了指长椅前的脚凳。朱利奥照办了,他面对着女主人坐着,显得拘谨而哀伤。
“难得你还专程跑回来。”克洛蒂尔德疲惫不堪地把手搭在他肩上,眼睛仍然盯着那摇曳的暗淡烛光,“不会有麻烦吗?”
朱利奥摇了摇头,没有作声,试探着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歪到一边,用柔软的头发轻轻地蹭着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见对方并没有不悦,便安心地枕在上面,仿佛一只撒娇的小猫。这孩子听说了法利艾洛家的不幸之后,几乎用尽了他微薄的积蓄贿赂长官请了长假,急匆匆赶回威尼斯。法利艾洛夫妇算是他的恩主,他却厌恶地发现自己对男主人的去世怀着忘恩负义的解脱感。实际上,自从和克洛蒂尔德小姐重逢的时刻起,他就对卢卡怀着难以名状的敌意。卢卡的存在让从前那些单纯的幸福时光一去不返。这样的芥蒂让他无法安心地受人恩惠,想要靠着自己建功立业让克洛蒂尔德小姐另眼相看,当兵打仗是唯一的途径。于是他一听到有个地方招佣兵的消息,就谎报了几岁的年纪去应征。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克洛蒂尔德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像很多年前一样轻轻抚弄着,“好像是又回到以前在阿斯蒂的日子了。”
“克洛蒂尔德小姐......”
“很久没听人这样叫我了。”
“那么您打算......”朱利奥环视着屋中的杂乱,鼓起勇气问到,“离开这儿吗?”
克洛蒂尔德点点头:“这里已经不再是我的安乐窝。这话我只对你说,我绝不相信我的丈夫是死于意外或者什么突然的疾病,可我毫无头绪。威尼斯已经变得危机四伏。我身边没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只有那些居心叵测的求婚者。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我又怎么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呢?”
“您要去哪儿?”
“你的刨根问底头一次让我烦恼。”克洛蒂尔德苦笑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只好先回阿斯蒂去待一段了,然后,或许会去任何能庇护我的地方......等我找到新的安身之所,会给你捎信的。”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自己的打算守口如瓶。
“别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她把朱利奥额前那一抹浅金色的头发撩开,把手指放在那微微向下紧抿着的嘴角,轻轻地把它们摆成微微上扬的样子,“倒霉的人是我,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这话里的疏远感让朱利奥心头仿佛被虫子叮了一般痒痒地隐隐作痛。
“难道你是为我而难过吗?”她忽然低下头疑惑不解眯起眼睛,朱利奥垂着脑袋,轻轻点点头,竭力掩饰止不住的眼泪。
“是吗?这样的人可真是不多。”她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摸索着用手指为他擦干眼泪。
“如果您需要,我很乐意为您效力。”
“听到这个真让人宽慰。不过,我又怎么能耽搁你的大好前程呢?”克洛蒂尔德停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我累了......你去睡吧。”
......
马车在黑夜的掩护下已经离开了威尼斯的地界,克洛蒂尔德总算小小松了一口气。曾经那个令她无比迷恋的繁盛光明之所,此刻已经成了充满各种未知阴谋诡计的是非之地。最大的恐惧或许来自于不知恐惧为何的焦虑。可是自从她拒绝那些求婚者之后,关于她那去世的丈夫之前一次中毒的闲言碎语突然又重起波澜。多年来的境遇让她养成的对危险的敏感嗅觉让她感到必须尽快逃离。尽管自己也不确认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还是把财产中的相当一部分买成了国债,从余下的份额中抽出一部分以投资的名义交给丈夫生前的挚友维琴佐打理(姑且假设能够信任他吧)。她带走的部分,除去自己隐秘的小金库以外,来自于丈夫遗产的部分并不算多,不至于引起那些贪婪之辈的觊觎。尽管安排得仓促,可她庆幸自己总算又一次及时抽身。
“妈妈,我们去哪儿?”在颠簸的马车里被晃醒的托马索费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抓着母亲的衣襟。
“去另一个地方,去看看你外曾祖父。”年轻的母亲安抚着怀中的儿子。
“我想回家,回威尼斯。”
“会回去的。” 克洛蒂尔德搂紧儿子,在那幼嫩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不动声色地把谎话编下去,“很快我们就回家。”
“妈妈,你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我的宝贝。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还有你父亲留下的一切。”她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小手,自言自语着,“任何人都别想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