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年少时起，卢卡·法利埃洛就把与生俱来的旺盛精力全部投入到所谓的正经事里。十六岁上，他自告奋勇去商船上做见习水手，这个举动让他父亲感到相当意外。虽说根据威尼斯古老的传统，贵族子弟需要到船上去经受严格的商业训练，可在当下有谁会去遵守呢？老法利埃洛自然不能免俗，出于对独子的疼爱他竭力阻止。可是年轻气盛的卢卡坚持“要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首先必须是个好水手”，父亲只好妥协，抱着“兴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受不了跑回来”的想法由着儿子去折腾。

不过老法利埃洛完全想错了，那种大多数贵族子弟唯恐躲之不及的艰苦枯燥生活，卢卡居然甘之如饴，尽管体格并不健壮，但颇能吃苦耐劳，就连擦洗甲板这样的琐事他都一丝不苟地去完成。然而他也有明显不合群的地方。每当船靠了港，水手们会成群结队去码头上的找乐子，在小酒馆里，搂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卖笑妇，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清秀腼腆的卢卡在众多放浪形骸的水手中显得特别扎眼，很快引起了在场女人们的注意。被女人们包围的感觉让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的友人们在一起的恐怖光景。他红着脸结结巴巴撒谎说自己已经订了婚，却招来哄堂大笑，在女人们的嘲笑中落荒而逃，从此无论别人怎么劝说诱导都坚决不再去那种地方。

那段经历是他平生最耻辱的记忆，以至于他从此对女人和婚姻都感到厌烦。尽管前妻克拉丽切品貌端庄得无可挑剔，但对他来说只是特例。他爱过克拉丽切，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女人怀着厌恶和怀疑的态度。就连屈从**而短暂放纵的时候，他也是冷静地通盘考虑之后才选择了对象。他不想在自己的阶层中有任何不良的名声，也无意卷入任何争锋吃醋的风流韵事，于是在下人中挑了个相貌漂亮，看起来淳朴干净的年轻寡妇。他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对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事先已经像签订合同一样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谈妥了，可是面对那一反平时老实本分常态刻意诱惑着自己，散发着青草和海水腥咸味的身体，他又不免迟疑起来。看到的远没有原先想象得那般美好，完全凭借本能的冲动把事情做完之后，他边整理着衣裳，边丢下一个杜卡特，吩咐她可以出去了。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他彻底厌烦了这种游戏。“真是荒唐无聊。”他这样评价自己的行为，从此对女性愈发怀着戒心。除了他心里从未视作女人的乔万娜之外，他有意疏离所有的女人。就像做生意一样，小心翼翼地不让内心的想法被任何人知道。

终于决定再婚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向阿雷扎诺家的克洛蒂尔德小姐伸出了手。尽管开端是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奇异的单相思之中，可他还是在有条不紊地分析了结这样一门亲事的优劣之后才做出决定的。除了自身的出色资质以外，克洛蒂尔德对他来说还有些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优点：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习惯于不假思索地服从他的安排，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征求他的意见，他自认为了解她的全部，把控起来极其容易。而娶她的劣势恰恰全在明面上，反而更可以赚足了大家的同情而让对方格外感恩戴德。

面对着老阿雷扎诺狡黠的揶揄眼神，他镇定自若地用谈生意的方式，吹毛求疵地挑剔她那有些不光彩的身份，要求对方和对卡特琳娜一样支付三千个杜卡特的嫁妆以弥补损失。老狐狸乔万尼暗自窃喜总算能把那孩子体面地打发出去，可自然不会乖乖被牵着鼻子走。天知道他们是如何达成一致的，不过他们谈话的方式，主题如果换成一车丝绸也同样适用。对嫁妆并不太指望，卢卡还是做足了讨价还价的功夫掩盖内心的惶惑。关于这桩婚姻，所有的人都选择性地忽略了双方不小的年龄差距，紧盯着“暴发户家身份尴尬的女孩”这点，认为卢卡吃了亏，感叹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同时佩服老阿雷扎诺的“老辣手段”。

一直认为自己是被硬塞出去的克洛蒂尔德怀着满满的自卑走入了婚姻。虽然实际上是追求者，卢卡却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他以自己的方式宠爱着年轻美丽的妻子，一边却又惧怕自己会沉迷其中而丧失主动权。所以无论妻子如何不情愿，他总是坚定不移地信任和支持乔万娜，把这作为维护自己权威的象征。

打从一个礼拜以前开始卢卡就天天独自看着日历牌数着日子，妻子回来的日子比预期晚上几天，让他不免暗自失落。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按照妻子希望的那样让狄安娜在身旁服侍，只是去探望儿子的时候才会和乔万娜照个面。他回想着克洛蒂尔德临走时对乔万娜表现出的毫不掩饰的妒忌，虽然觉得可笑，可居然暗暗得意起来。他摆弄着手上那枚刻着妻子名字的戒指，想着和她重逢的场面，想着也许下一个孩子应该同意由她亲自照看，想着她会表现出的满足而欣喜的样子 ……

出了米兰城，马车加快了速度。强烈的阳光和一片片斑驳的绿茵交替着从窗子透进来，晃得人心烦意乱。克洛蒂尔德放下帘子，身子沉沉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养神。算起来，在外面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天，可仿佛像是一转眼功夫。这次出行的所见所闻并非事事都让人愉快，可是想到回到家里要重新面对的一切，她突然希望路上能尽可能多消磨些时光。

百无聊赖之中，她从随身带的小手袋中拣出一个用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瓶子，小心翼翼拔出瓶塞，低头细细端详着里面的白色粉末，唯恐洒出来。这是她心血来潮从米兰一个臭名昭著的药剂师那里买来的，尽管她也搞不清那东西对自己究竟有什么用。那个身着黑袍，因为太过瘦高而微微佝偻着背，长着个硕大鹰钩鼻的干瘪男人用低沉仿佛来自坟墓的声音夸耀着他卖的东西：“夫人，这些粉末放进食物里完全不会被察觉，药效非常可靠，无论对于老鼠......或者其他的什么。”想到那副令人恶心的嘴脸，她赶忙厌恶地把瓶子重新盖好放回去，然后拿出随身的小镜子，对着那里面略有些憔悴苍白的自己，给出一个伤感的微笑。想着离回去还有一段路，她决定好好睡上一觉，让自己的气色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