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从六岁起，朱利奥就认识克洛蒂尔德。那时候他是个爱哭鼻子的小鬼头，泪汪汪地忍耐着一事无成的父亲暴躁的疼爱；而她是个体面人家的野丫头，求之不得（或者应该说是无可奈何）地享受着被家族忽视的自由。同病相怜的孤独让他们两个成了忘年的密友。虽然嘴上叫着“克洛蒂尔德小姐”，可是小小的朱利奥曾经一度觉得他们是平等的。直到有一天，从威尼斯回来的克洛蒂尔德突然衣着光鲜、举止优雅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一只毛虫破茧而出变成美丽的蝴蝶一般，让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她喜忧参半地告诉他自己将要去法兰西宫廷供职。从那个时候起，他才意识到就算克洛蒂尔德小姐再不受器重，自己和她之间都隔着无法逾越的沟壑。换言之，自己根本就不配和她做朋友。现实让他伤心不已，可这孩子还是很懂事地接受了现实，悄无声息地把友谊转成了崇拜和敬仰。

不过克洛蒂尔德倒是相当念旧，即便到了威尼斯，她还是时不时会写信过来，并且说话算话地对他进行着资助。在朱利奥年满十三岁前的几天，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害上伤寒病死掉了。虽然父亲没给他留下多少温情的印迹，可是想到从此以后孑然一身朱利奥还是不免悲凉。阿斯蒂不再有什么能让他留恋了，他收拾了父亲的遗物：一副祖传的破烂铠甲和枪戟，准备过上个一年半载就离开家乡去走祖辈们当佣兵的老路。在如今这年头里，有健壮的体魄和精湛的技艺，再加上点运气，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没有太花心思准备，他还是在三月的赛马节上取得了优胜，他把如此的风光归功于克洛蒂尔德小姐的眷顾所带来的好运。当克洛蒂尔德写信来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她的安排去威尼斯过体面一些的生活，他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地回信表示全听小姐吩咐，全然把之前的打算和理想抛到脑后。

此刻他拘谨而无聊地坐在法利埃洛家门房的木板凳上。因为到威尼斯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上几个钟点，夫人还在外面，仆人便安排这少年坐下候着。他扭头好奇地看着过往的仆人们考究的衣装，再低头看看自己寒酸的行头，有生以来头一次因为衣着而自惭形秽。他盼着女主人早些回来以结束这样窘境，却又怕被嘲笑。毕竟距离他们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如今克洛蒂尔德和他已是天壤之别，恐怕难免会沾染些时下贵妇们势利的习气。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总算被带去见克洛蒂尔德夫人。他跟在狄安娜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得像玻璃一般的大理石地板上，时不时用余光偷瞟着两边的壁画、大理石雕像和各种青铜摆件。

“好了，在这儿等着，我去回话。”狄安娜在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来，回身俏皮地打量着紧握双拳一脸严肃的朱利奥，她轻轻拍了下他僵硬的肩膀，“用不着那么紧张，又不是去见威尼斯总督。”

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朱利奥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让他叹为观止：镀金的大理石壁炉上刻着精美的图案，墙壁上挂着曼陀罗和石榴花图纹的金天鹅绒布壁挂，顶棚用金子和佛青石装点得富丽堂皇，床是内嵌式的，四周织锦的幔帐高高地垂下来。一张雕花的长方形橡木桌上铺着华贵的台毯，上面摆放着镀金的烛台。一只弧线优美、玲珑剔透的玻璃酒瓶中乘着大半瓶色泽鲜艳如红宝石的葡萄酒，旁边是两个样式轻巧的高脚杯，杯口有精细的镶边，杯身上装饰有金色和钴蓝色拼花纹章。一个小巧的椭圆形银制果盘里放着一串葡萄。克洛蒂尔德斜歪在带着锦绣靠背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象牙骨的花边折扇。也许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略带疲惫之色。

“过来，朱利奥，别在那儿傻站着。”她示意他走近些。

“是，克洛蒂尔德小姐。”他乖乖地照做，可是不料他的话却激起女主人一阵大笑。

“现在要叫夫人了。”她看了一眼在一边忍俊不禁的狄安娜，“亏得咱们家那位今天不在，否则说不定会吃醋。”

“是……夫人。”朱利奥只觉得两颊上烧得发烫，连耳朵都红彤彤的，他眼睛盯着嵌有石片的彩色水泥拼花地板，地板光亮得都快能映出人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该来，这里的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仆人们鄙夷的眼神他并不在乎，可是克洛蒂尔德的笑声对他来说就像锋利的刀子一般戳着自己那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在萎缩的自尊心。

“才不过两年光景，你就长得那么高了。”克洛蒂尔德依旧歪着，“低下些身子，让我看看清楚。”虽然觉得屈辱，可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让朱利奥听话地在蹲下身子，跪在地上，让克洛蒂尔德能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凭心而论，如果好好梳洗一番再换上身体面的衣裳，朱利奥还是颇能和时下的那些美少年们赛一赛的。经年的风吹日晒把他的肤色打磨成健康的蜜色，在强烈的阳光下偶尔会泛出奇异的金色光芒。头发变成了暗棕色，只有右边额前的一抹仍然顽固地保持着小时候的浅金色。幽蓝色眼睛仿佛深不见底，和坦诚腼腆的目光形成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我弟弟路易吉应该也是这么大了，不过你可比他有出息多了。”克洛蒂尔德用手指轻轻抚弄着少年发烫的面颊，“只是你这身衣服太不像样子。” 朱利奥只得点点头。

“不过我会让你体面起来的。我要送你去学校，学有用的东西。威尼斯是个好地方，无论你从哪儿来，也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肯上进，可是有大把发迹的机会哪。”克洛蒂尔德笑盈盈地看着那一直低头不语的孩子，甜蜜地沉浸在自己为他勾勒出的美好图景中。

“狄安娜，带他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让他吃点东西。这几天他暂时跟着你。”克洛夫人看着女仆带着那孩子走到门口，在后面加上一句，“好好照看他，别把他当跟班使唤！”

屋里只点了一只蜡烛，克洛蒂尔德抱着自己的一只小钱箱正在聚精会神地数着自己的财产，前不久刚刚收回了一小笔高利贷的本利让她心情好得不得了。如果再加上在外面的几笔小的投资，她估摸着自己的财产大概快要有1万2千个杜卡特了。对金钱的热爱是她从小到大从未改变的嗜好，对贫穷的彻骨恐惧让她越发执着于这种嗜好。自从来了威尼斯，她一直热衷于各种赚钱的手段，也许是头脑精明，也许是运气不错，她的投资居然从没失手。虽然不曾暴富，可她的钱一直稳稳当当地不断增长着。深知自己无依无靠。她养成了不信任任何人的习惯，即便是在婚姻中最甜蜜的日子里，她也机警地隐瞒着自己的私房钱。从米兰回来之后，她更是执着于自己的小金库。只要丈夫晚上不回来，她定要摒去旁人，锁上门自己好好过过瘾。比起阴晴不定的人心，黄澄澄的金子让她觉得更加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