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阴冷阴冷的,我裹紧身上的旧毛料衣服,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来。跟着一家人从祖母的墓地回来后,我还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此刻的屋里正洋溢着轻松欢乐的气氛,下午在外面一直无精打采抱怨不舒服的比安卡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和仆人们说着话。她可真不怕遭报应,居然在万灵节(1)的晚上就开始兴高采烈地计划圣诞节的活动。她那空洞的脑壳能想到的无非就是要采买哪些食材,置办哪些礼物,邀请哪些宾朋,种种此类。不过无论怎么样,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要能混点好吃的,得点小钱,再能不受打扰地在自己的小屋里有根蜡烛就知足了。
天逐渐黑下来了。虽然极不情愿在门厅里见到喜气洋洋的主仆们,可是我那单薄的衣服实在抵御不了晚间的寒意,于是我硬着头皮向屋里走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我很留神地藏身在人群的外围,让仆人们的身影挡住我不被比安卡看到,一点点地向通往我房间的走廊移动过去。忽听一阵咯咯的笑声,我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物体撞倒,一阵凄厉的哭号声瞬间响彻整个空间。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见卡特琳娜正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真是娇气的家伙,明明是她撞倒了我,她倒哭得很委屈,我不以为然地准备拉她起来。仆人们顿时乱作一团,大家纷纷跑过来查看卡特琳娜的情况,已经站起来的我瞬间被定义成了凶暴地撞倒卡特琳娜小姐的罪犯。正当我百口莫辩的时候,飞奔过来的比安卡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两个耳光。
“你为什么打我?”我捂着脸愤愤地质问,“是她撞了我。”
“还敢撒谎!”那女人怒目圆睁,挽起袖子双手插在腰间,一副市井泼妇吵架的样子,“明明是你撞倒了可怜的卡特琳娜。”
“简直是胡说!”
“那你们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安卡对着周围的仆人问着,“是谁的错?”
“是克洛蒂尔德小姐碰到了卡特琳娜小姐。”这颠倒黑白的话让我震惊了,其他人不明真相也就罢了,但刚刚有几个女仆是可看得清清楚楚。
“还敢狡辩吗?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她们撒谎!”
“你才是在撒谎吧。”她揪着我的头发,“你这心怀叵测的法国小魔鬼,简直和你那个妈妈一个德行!居然来害我可怜的女儿!”
“够了,你这讨厌的巫婆!是你那倒霉的女儿自己乱跑撞了我。”她对我妈妈的诋毁让我怒火中烧,我奋力挣脱了她。她不依不饶地上来揪我的领子,我毫不犹豫地低头向那手上咬了下去。她叫了一声,松手甩开我。我还没来得及享受暂时的胜利,回过神来的她开始死命扇我耳光,我也毫不客气地拼了老命大喊大挠,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后来我记不清是怎样被带到祖父的书房。
“什么事?”祖父没抬头。
“父亲,您看。”比安卡决定先下手为强,她挽起袖子,得意洋洋地展示着细嫩的手臂上的几条带血的抓痕,毫无疑问是我的杰作。
“不过是被野猫抓了而已,这也至于大惊小怪。”他转头看看我,相比于比安卡,眼下我那副尊容显然更具震撼力,“倒是你,克洛蒂尔德,你的脸怎么肿得像发酵的面团?”
“因为她把卡特琳娜撞倒了,却不承认,我就教育了她一下。”她避重就轻地掩饰自己的罪状,“毕竟诚实对儿童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品格。”
“我的品格没问题,是你女儿撞倒了我。”我揉着仍然火辣辣的双颊揭露她扯的谎。
“你这小撒谎精,仆人们可是都看见了。”
“仆人们不过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罢了。”
“没家教的小东西,居然敢这么和大人说话!”
“好了好了,比安卡,这么点小事,用不着闹得鸡飞狗跳的。”他挥了挥手,“你去好好看着卡特琳娜,克洛蒂尔德由我来管教。”比安卡虽然不甚服气,慑于祖父在家中的绝对权威,也只好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祖父,他没有理会我,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只听到翻页声和鹅毛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我低头盯着栎木拼花地板,惴惴不安地猜测着自己可能会受的惩罚。虽然错不在我,但光是“凶狠地攻击主母大人”就够足够把我判定成个凶恶的小魔鬼了,更何况,当下所有人都指证我在撒谎。随着愤怒褪去,恐惧开始一点点占据我的心。想到眼下自己无依无靠的处境,我开始后悔刚刚的行为,也许当时默默忍她两个耳光就好了。
“好了,休息一会儿。”令人快要窒息的沉寂过后,祖父突然放下手里的笔,起来舒活舒活筋骨,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吩咐我,“去给我倒杯酒。”我走到花梨木的小茶几旁,倒了一杯葡萄酒,小心翼翼地端给祖父。他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在书桌上。
“那么,小姑娘,说说你的事情吧。”虽然他是坐着,但还是比我高出很多,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我很不舒服。
“我没有撞卡特琳娜。”
“这个我信。”他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肯定是那个蠢丫头疯过了头乐极生悲。”
“是比安卡先动手的。”我尽量挑拣对自己有利的话说。
“想你也没有胆量先动手。”他话锋一转,“不过你确实在她胳膊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子,是吧?”
我点点头,加上一句辩解:“因为她揪我的头发和领子。”
“当然。不过事情有点麻烦,比安卡毕竟是你名义上的母亲。”
“她才不是!”我厌恶地反驳,“她今天还说我是心怀叵测的法国小魔鬼。我妈妈她……”祖父突然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样的表情让我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今天的事就算了。”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腔,“我不反对你在心里讨厌比安卡,不过以后不许冲撞她,懂了吗?”我只能点头答应。
“肿得像个小猪。”他轻轻摸着我的脸嘀咕着,“安娜要是看见了会心疼的。”听他提到了祖母,我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看在今天是特殊日子的份上,和我一起吃晚饭吧,不许再哭了。”虽然知道只是暂时的温存,我还是很享受这份罕有的宠爱。
(1)万灵节,天主教节日,一般认为是11月2日,在这一天人们通过弥撒和庆祝活动来纪念已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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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