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月亮从薄纱一般的云中露出脸来，银白的光辉洒在没有结冰的卢瓦尔河上，粼粼的波光将两岸覆盖着的皑皑白雪映衬得晶莹剔透。自恃体格健壮，我穿着睡袍站在敞开的窗子前望着外面出神。白天我一直忙于侍奉玛格丽特殿下以及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只有在夜里才能静下心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已经来了近三个月，在强悍王权控制下的法兰西宫廷，虽然我还不会曲意迎奉，可至少很快学会了隐藏心中的想法，改掉了口无遮拦的坏毛病。尽管我不习惯法兰西阴晦的气候，不习惯这里有些粗鲁的生活习性，不习惯这里沉闷的氛围，甚至不习惯语调怪异说话不张嘴的法语，不过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我少不得入乡随俗，把这里的一切老老实实地照单全收。

我关上窗子，坐到写字桌前，拿起笔铺开纸打算给安娜写点东西。可是想来想去全都是抱怨，不知道我的信件是否会被审查，或者落在什么好事的人手里，那样的话，我的日子大概不会很好过。我垂头丧气地放下笔，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把蓬松浓密的头发均匀地梳成两部分，轻轻绕在脖子上觉得暖融融的。我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子上，看着铜质枝形烛台上的三根蜡烛上摇曳的火焰，感觉自己像一只蜷缩起来用尾巴取暖的狐狸一般。

圣烛节后的一个下午，“小王后”玛格丽特公主正在练习跳舞，虽然身形瘦小难以撑起那下摆阔大的衣裙，但她一丝不苟的态度和庄重矜持的仪态在华丽音乐的伴衬下还是让人赏心悦目。年轻的国王端坐在一边欣赏着自己未来小新娘的舞姿，周围站着几位贴身侍从。我抱着玛格丽特公主心爱的红松鼠站在一众女眷中。这实在不是桩美差，手中那个毛茸茸的温热小东西相当不安生，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挣脱。自从在米兰被公爵的一条小猎犬追逐过之后，我就对一切小生灵怀有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自从公主生日的时候有廷臣进献这东西之后，我的日常便多了项可怕的任务。我既要表现出对主人爱物的由衷喜爱，又要手法温柔地防止它从我手中逃掉，同时还必须克制怕被它抓伤咬伤的深切忧惧。

一曲终了，玛格丽特公主带着甜甜的笑容接受众人的赞美，她转向未婚夫撒娇地要求他对自己的舞姿做出评价，在得到称心如意的回答之后她笑盈盈地向我招了招手。我带着僵硬的笑容走过去，把手里的烫手山芋递了过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看哪，它多可爱。”公主抚摸着那蠢蠢欲动的小东西，展示着它脖子上那条宝石镶嵌的金项圈，“我还给它订做了这个。”

“是的，玛格丽特。”国王有些心不在焉，还是带着微笑表示赞同。公主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小东西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看未婚夫，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听众对她的话题并不太热心。不多时候，有侍从进来对国王低语了几句，国王便起身离去。

“他总是那么忙。”玛格丽特公主有些失望地望着未婚夫的背影，不过她的兴致很快又因为要试穿春装而高涨起来。

早春的下午，外面的积雪还是没有消融，我带着公主的便信慢吞吞地穿过有些落寂的花园向国王办公的地方走去。玛格丽特公主有时会突然心血来潮给国王写些短笺，然后催着我马上送过去，丝毫耽搁不得。对于公主的小小任性，我也经常是怀着私心乐于满足。成天闷在房间里，好动的我巴不得有机会能到户外去走走，况且还可以不用抱着那调皮的红松鼠。公主有时还要求我直接带回国王的回信，在这种情况下，我还需要在一边多等些时候，直到国王的侍从走出来把要的东西递给我，今天又是如此。

出人意料的是很快有侍从传话过来说国王召见。我在侍从的引领下忐忑不安地向国王的小书房走去，听说这些天国王陛下和安妮长公主都在为奥尔良公爵【1】和布列塔尼公爵【2】的叛乱而烦恼不已，公主在这个时候提这样孩子气的要求实在有些不妥。想着这些，我不由紧张起来。

我进去的时候，国王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正低头奋笔疾书。我远远地向国王行礼致意之后，他头也不抬，相当不客气地命令我，“你过来！”我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低着头准备接受训斥。

“这儿有三十封信，你一起拿去给你的主人吧，下次用不着一趟趟跑过来。”他写完最后一封，把一大摞信拍到我面前，不耐烦地把笔扔在桌上，依旧低着头，“另外，倒想请你告诉朕，作为法兰西国王应该干些什么？是不是要成天围着他的未婚妻转，哄她高兴！而她居心叵测的父亲却勾结那些叛乱的败类一直在北边找着王国的麻烦。”

“国王陛下……我……”我被突如其来的一通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质问弄得懵懵懂懂，“冒犯您我罪该万死……可是……我……”

“你是意大利人？”他终于抬起头来。

“是的，陛下。”

“难怪是那样的口音。”他抬眼打量着我，“你是新近来的？”

“是的，陛下。”

“哦，是日内瓦伯爵的外孙女？”他像是记起了什么。我点点头，算是默认。

“听说摄政新近为玛格丽特选了个女侍从，原来就是你。对了，你叫什么？”

“克洛蒂尔德。”

“姓什么？”他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不少，“光记得你母亲那边的事情，倒忘了你的姓。”

“阿雷扎诺。”

“是阿斯蒂的阿雷扎诺家？”

“是的，陛下。”

“在这里感觉如何？”他相当舒坦地靠在椅背上，像是好奇又像是审视般地盯着我看。

“能够服侍玛格丽特殿下甚感荣幸。”

“她不大好伺候吧？”

“当然没有……”

“不必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套话了。”他打断我搜肠刮肚准备的应付之辞，“玛格丽特是个可爱的孩子……很可爱，朕知道。”

“国王陛下，我坚信英勇的特雷莫耶将军【3】这次一定会彻底打垮那些叛乱分子的……”也许是国王的和颜悦色让我忘记了小心谨慎，居然大胆说了句憋在心里有一阵的话。

“住口！这是你该议论的吗？”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火来。

“陛下，请恕我出言无状。”国王的愤怒让我吓得连忙匍伏在地请罪，“我只是……”

他俯下身低头看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发抖的我，毫无怜悯地追问着：“只是什么？”我低着头闭上眼睛默默等着自己的悲惨下场。

他突然笑了出来，轻描淡写地让我起来：“算了，朕可不想欺负小姑娘，而且你的恭维偏巧让朕今天很受用。”

“谢陛下宽宥。”逃过一劫的我恭恭敬敬起身站在一边。

“好了，今天的信就不回了。你去告诉玛格丽特，朕稍晚一些时候去看她。”他扫了一眼之前推给我的一堆信件，“至于这些就放在这里，作为今天冒犯天颜的惩戒，以后你就多跑几趟吧。”

【1】即后来的法王路易十二（1462 –1515），继位前的封号是奥尔良公爵。

【2】弗朗西斯二世（ 1433–1488）：布列塔尼公爵（1458-1488）

【3】特雷莫耶的路易二世（ 1460 –1525），法军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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