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泫和兄长一处,跟着宋淮读书。
日复一日,兄妹俩在黛山草庐也住了大半月。自打那日从东风阁回来,她再也没见过陶桓恩。初时她还追着夫子问,宋淮只说他归家侍疾去了,自此便没了踪影。
细雨蒙蒙,她站在门边,看着门庭前的石臼出神。她还记得那日也是个将雨未雨的日子,少年如她一样迎风而立,看着她贸贸然闯入。如今换她站在廊下,眼前一览众山小的情景,虽风景如画,却怎么也不能纾解内心突兀的愁绪。
里头洛世儒正埋头写字,良久不见妹妹说话,他便抬头瞥了她一眼,道:“天色阴沉,大雨将至,你还是回屋子里。风雨无眼,一会儿溅了衣衫,若在着凉岂不平添烦扰。”
“……”洛延泫听见动静,终于动了动,可因站的有些久脚底有些发麻,她侧过身看着兄长依旧誊抄书卷的模样,又转了回去,道:“外头凉快,屋子里热得紧。”
“贪凉可不好。”
“……”洛延泫还是没听兄长的话,只是站得累了,她就叫莲枝去搬个椅子来坐。
从前在修川,因父亲不在身边,祖母不喜,大伯父一家排挤,二房几乎被边缘化,许多事也是隔着二房商量的。这般环境下长大,姑娘家难免养出隐忍不发的性子。洛世儒有时也会想,妹妹若是在汴京能交到闺中密友,或许还能改善。可是这闺中密友,绝不是陶桓恩这样的。
“你心里想什么,四哥都明白,只是陶世子那般的家世,不是我们家高攀得起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礼国公府几世勋贵,他家往来的不是亲王勋爵人家,就是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即便母亲与先陶夫人有旧,以咱们家现在的品级,是够不到他家的门楣的。”
洛延泫听着兄长的这番话,便生出几分好奇,她踏进屋子走到兄长身边问道:“四哥,你知道这里头许多事?”
“我不清楚,只是上一回和鹿鸣一块儿吃茶,便多问了几句。”他似想起了什么,担忧道:“晏儿还是少与他来往,免得引火烧身。”
“这又是怎么说,”洛延泫更好奇了,忙问:“陶哥哥从不惹事,母亲都时常夸赞他得体懂事,我又怎么受他连累呢?”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他望着妹妹的天真容颜,也不忍心将让她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便止住了这个话头,似轻描淡写道:“四哥还是觉得,女儿家还是跟女儿家一处作伴才好,将来也能多几个知心伙伴。”
说到这儿,洛延泫便垂下眼睑不做声了。她总觉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不必像在修川那样,处处被六姐姐压一头。
洛世儒见她兴致不高的模样,心中了然,只含笑道:“莫要懒怠,四哥还是盼着你能见一些世面,别像旁人家的姑娘,只会女红女戒。”
“你前头还说不许我和旁人搭话,这会儿又说这些,岂不是自相矛盾?”
少年轻咳一声,道:“我只说你不许和外男搭话,你若是能与姊妹们一处,四哥哪里还会说你什么。”说来说去,又绕到陶桓恩身上,洛世儒便也不愿多争辩,忙转移说:“七夕那日,你要家去一趟。”
“去做什么,爹爹许我在这儿多留些时日。”
“太子殿下选妃,皇后殿下预备邀命妇进宫,一同观礼。难得的机会,娘说兴许能遇到些个同龄的孩子,左右你也闲着,不妨去一趟,也好瞧个新鲜。”少年见她不为所动,又说:“大姐姐已在家里住了一阵,从前家中兄弟姊妹一处生活,就属大姐姐最疼你,如今她又要进宫去,这一去,许是再难相见。”
这话只能点到为止,说得多了就是逾越,洛世儒见她神色终于有所松动,又说:“去吧,能有什么坏处呢?”
洛延玉来了,她想起记忆里那个温婉的少女。她不敢去祖母跟前,却喜欢看大姐姐做女红,看大姐姐写字。
这一日,宋淮照例领着他们出门闲逛,期间谈起洛家长女一事。宋淮摸了一把胡子,叹息道:“世事无常啊,且看来日吧。她是长女,非如此不能解困顿,你大姐姐有才德,你也不必多余担忧。”
一席话并不曾宽慰到她,想起那森冷巍峨的殿阁,她至今有有些犯怵。
因途中遇到了故人,宋淮便和他寒暄了一阵。那人衣着朴素,四十多岁的年纪,瘦骨嶙峋,见到旧友自也欣喜,两人闲聊时洛延泫和哥哥就在不远处静静等着。
等人何其无聊,刚巧见到一个捏面人的摊贩,便凑上去瞧热闹。
“小姐,你都瞧着这泥人许久了,若是喜欢买下就是。”莲枝替她打着伞,好奇问道,见主子手上把玩的一双姐妹面人,拿起又放下,很是怪异。
洛延泫闻言抬头,见那白发老者正一脸为难。他自是末流商贩,活了大半辈子看人也有眼色,知道这是位惹不起的主,便也只好耐心等着。
她回过神来,忙吩咐道:“这些我都要了,莲枝,给银子。”
莲枝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草扎子上插着的面人,林林总总不下二十多人。他们出门并不曾唤家丁跟着,光靠他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怎么抬得回去。
“泫姐儿?”
忽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三人纷纷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短打的小男孩挤到他们跟前来。
“阿笺?”洛延泫惊喜地上前一步,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实在巧得很!”
陈笺咧嘴一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将手里箩筐举到她前面。
孩子们探过头去,里头是新剪一段的衣料。
他笑着说:“阿娘嘱咐我去铺子里剪些衣裳料子,才出来就瞧见你们。”他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大哥读书,他就得帮称着家里,自以为也没有读书的天分,便也不在上面用心,因笑道:“天儿热,泫姐儿怎么上街面来了?”
因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莲枝和海棠也不生分,便笑着说:“姐儿整日在家闷得慌,出来散散心,可巧就遇上你了。”
洛延泫想起那靠在墙边的草扎,转头跑去,看了一会子,伸手挑了一个身穿黑斗篷、头戴尖斗笠的武士面人,递给他道:“给你。”
陈笺没有接,见那草扎子上形形色色的任务,有小仙女、有身穿金甲的大将军。也有书生模样的面人。她拿过来的武士,也是下了好大一番功夫捏出来的,只是那面人看着更像一个侠士。
那卖面人的贩子,他比洛延泫熟。回回路过,他都要看上好一阵子,虽说这武士面人也讨人喜欢,可他还是更喜欢那金甲将军,舞刀弄枪好不威风!
“阿娘还等着我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又该受一顿训斥。”他不能向小姐要什么,便只能搬出阿娘来。
“你们如今住哪里呢,怎么不搬来同住。如今大姐姐也住家里,咱们一处作伴,还和从前一样。”
海棠听了,道她只是孩子心性,因劝道:“姐儿说笑了,殷妈妈毕竟不是家里的乳娘,岂有强留她的理。再者如今陈家大郎又有功名,再住在从前雇主家里,岂不是遭人非议,叫旁人耻笑了他去。”
陈笺并不想那么多,挠了挠脑袋,笑着说:“还是姐姐思虑周全。”
洛延泫见他不肯要,便也只好作罢,两人难得遇到,却也说了好一会儿话。
末了,陈笺便着急家去,回去晚了,还得被殷氏盘问。他边走边回头说道:“姐儿若是得空,可来家里坐坐,如今阿爹和阿娘在东乡坊一带租了宅子,往东数来第四个门就是了。”
宋淮叙旧完,就领着两个孩子回去。他肩膀上扛着一把草扎,看上去有些滑稽。
这一日回去,海棠和莲枝两个就将她的东西收拾了一番,唤了马车,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府。
进了二门下了轿子,她便匆匆往主楼跑去。海棠和莲枝只得加紧步伐,紧紧跟随,一面还嘱咐她慢一些。
她推开门,见母亲正看着账册,上前几步,喘着大气便问:“大姐姐呢?”
“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模样,玉姐儿远道而来,还没歇一会儿,你可不许去扰她。”邵氏见女儿这期盼的模样,这大半个月不见,倒也还白净,又觉宋淮将她们兄妹二人照顾得很好,她便也稍稍放心些。
短短两个月,洛延玉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前虽也乖巧,但一双眼睛却满是光彩。而今不一样,那双原本承载温暖的双眸,如今却变得毫无生气。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有什么不一样。
侄女毕竟大了,许多事她也不便过问。姻缘天注定,可婚姻大事只得遵从父母之命。若果真哪里不顺遂,凭她又能如何?
邵氏吩咐人将北面一处幽静的院落打扫干净,将她们主仆三人安置在慧宁馆,一应起居用度都循旧例。
洛延泫走了好一会儿在看见那隐在竹林里的偏院,月洞门上挂着一幅匾额,两旁提了字,这处院子里的枫叶未红,尚且是一片茂密的绿。
院子的女使都是新来的,面生的很,年纪也都不大,是打算从小调教的孩子。海棠和莲枝上前询问了几句,就有机灵的女使往里头报信。
不一会儿,就见点翠迎了出了来。
“七小姐,”点翠忽的就涌出两行泪,哽咽了一番,便忍着哭意上前道:“给七小姐请安。”
“点翠姐姐,你怎么哭了?”洛延泫忙上前道:“咱们一个屋檐下住好些年,你怎么见我不高兴,反倒伤心了起来。”
“奴婢,是见到七小姐高兴的,”她强撑起笑容,忙道:“姐儿在里头,七小姐进去陪姐儿说说话吧。”
洛延玉此时正看着握着一卷诗经发呆,思绪缥缈,心思分明也不在读书上。
“大姐姐。”洛延泫跨过高高的门槛,手里握着一个仙女面人,满脸是久别的欣喜,道:“阿娘说大姐姐要来京,我数着日子盼着你来。”
听得动静,洛延玉便收回思绪,那终日黯然的双眸终于是露出些许生意来。在家时,虽祖母时常偏心,可对这些弟弟妹妹向来一视同仁。
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冲动骄纵的性子,唯有四弟和七妹妹不同。大约是生母的教养各异,所以孩子的秉性也不同。她是小心惯的,可也是真心喜欢她这七妹妹。
“晏儿,”她站起来笑道:“才两月不见,你越发长高了些。”
“大姐姐也越发漂亮了,只是看着却瘦了许多,”洛延泫心疼道,母亲不许她多嘴问些有的没的,她也只得将许多疑问压在心底。
久别重逢,照例问起家中的长辈同辈,洛延玉都一一答了,说都好。走了礼,洛延泫便挨着她坐在软塌上,将手上的面人递给她,笑着说:“今日在外头走动,见到一个老贩捏面人,比在修川的那些捏的好,这个最漂亮,我特意拿来给你。”
洛延玉一手执团扇,一手接过来了,仔细观摩着小面人。少女含苞待放,在修川贵眷之中,她也曾是诸多世家议亲的理想对象,容貌自然也是数一数二。
姣好的容颜再配上一副好脾性,这样的女子谁家不爱。洛延泫望着她,只觉得姐姐比是下凡来的仙女还美上几分。她忽而想到张韶光那嫉妒的神色,只觉得姐姐若肯争锋相对,未必会输给张家姐姐。虽大姐姐的心事她多少能猜到,但进了宫,以洛家如今的实力又怎能与张家相提并论。
如此想着,她便脱口而出问道:“张家姐姐也一同进京吗?”言毕,她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该明白的,大姐姐并不喜欢她提这件事……
洛延玉却笑得轻松,好似事不关己,道:“是啊,修川人人皆知,她将来必定是要进宫的。”她来的路上,倒也结实了不少女眷。
一朝入选,便是英雄不问出处,有人伤风悲月,也有人心怀大志。采女也分高低,出自仕宦家的姑娘皆是养尊处优,知书达理,如此更契合上位者的条件,花鸟使自然百般讨好,而那些空有美色却无出身的秀女,则被安置在另一处,多少不受待见。
“咱们都是外省来的,我听韦氏姐妹提起过,听说沈贵妃举荐了不少人,光是京中就有好几位世族小姐。东宫名位有定数,天子不喜铺张,太子妃自然不必销想,良娣良媛也各有千秋,能争的也不过是孺子宝林之类的。这些仕宦之女不屑去争的、反倒是良家子艳羡不已的位置。”
“可进宫去落选了,岂不是更不好,听人说许会被发配成宫女。”
洛延玉却释然一笑,道:“出身不同,后路也不同。内廷女子能读书认字的不多,若果真落选,做个女官也不错。置身事外,远离是非纷争,直至暮年,这样的人生虽清冷了些,却也算得上一帆风顺。”
洛延泫忽而想起那一次陪母亲进宫,母亲果真料中了大姐姐的心事。虽有日月之辉,却只愿成萤火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