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和点翠点墨素来姐妹相称,她见点翠在外间收拾衣物,就偷偷凑了过去,两人一块儿到院子里说话。
点翠也不大见喜色,好似有苦难言。因海棠拉着她到了僻静处,附近又没旁人,她便再也忍不住,便说出这些日子的委屈来。
“柳家也欺人太甚!”她愤恨道:“那群没了良心的,自己女儿嫁不出去,非要糟践我们姐儿的姻缘。”
“姐姐莫急,究竟为什么好歹告诉我,你这一说,我心里七上不下的。”海棠忙问道:“柳家姑娘究竟许给谁了?”
点翠道:“是莫家少爷。”
海棠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柳家能高攀到莫家,就是大姐儿许给莫齐飞也是高攀了,柳家这样的门户,莫夫人怎么看得上。
“竟有这样的事……她凭什么……”思来想去,海棠都觉得不可置信。莫夫人素有教养,哪怕看不上玉姐儿,也绝不会聘一个孤女为儿妇。
“原先两家都换了庚帖,眼见婚事快成。可南山与修川又相隔甚远,送聘队伍尚在半路,这儿就出了事。原也不与我们相干,谁知待选之中平白死了一个,如此便短了一人。听闻那秀女生得极好的颜色,偏偏死在修川的,花鸟使生怕人数不足被问罪,不知哪里打听来的闲话,说咱们姐儿是数一数二的绝色,当日就带了人围了府邸,硬生生逼着老爷应下。”
“家里老爷子还在,大郎君和知府大人也不管?”
“老爷是气病了,分明该打点的都尽数打点了,却还是不中用。知府也不敢得罪花鸟使,大郎君那儿又是个糊涂的……”点翠说着,就哽咽着哭了出来:“原本多好的姻缘……也不知大郎君从哪个江湖道士那儿占来的卦,说姐儿有凤仪之相,打那起连书也不读了,终日抱着薇姨娘厮混,只等着做国舅爷呢。”
原先底下的女使仆妇都心中有数,这大郎君品性虽轻浮,但也不至于荒唐,不想竟连儿女终身大事都这样儿戏。海棠听了不禁落泪,叹道:“好好一对璧人,偏有人棒打鸳鸯。”
“莫家来送聘的人听得姐儿被挑走了,自是不肯,痛骂大郎君和老夫人不守承诺。恰逢那花鸟使还在,那花鸟使只觉得莫家亏一个儿媳,便指使莫家人把聘书送去了柳家。听闻,等入了秋,就要亲迎了。”
海棠自是不喜欢柳筠,可也不觉得她有这样的本事,青天白日的抢洛家大小姐的姻缘。
“果真如此,那可真是便宜了她。”
“哼,”点翠不屑,冷笑道:“小人得志罢了。”
“离了那是非之地也好,”海棠安慰道:“等姐儿有了好前程,不愁将来治不了她。”
一番劝慰,彼此更生出几分交心的情谊来。
夜里,洛延泫在姐姐屋子里歇下,两人并排躺在榻上,望着帐子各有所思。外面夜色高挂,明月悬空,月色漫过窗框,落在了帐子里。两人皆是睁着眼睛,一时无话,却都不曾入睡。
静了好一会儿,洛延泫侧过身来,望着姐姐道:“大姐姐,你睡了吗?”
洛延玉轻声道:“睡不着,怕是有些不服水土吧。”
小女孩看着姐姐姣好的面容,一想到她要入宫去,心里也不痛快,闷闷道:“既是选太子妃,何必这般劳师动众,好似要把天下所有的妙龄女子都选来侍奉他。”她心里不舍,想着将来难相见,就更难受了。
“晏儿是心疼姐姐了,”洛延玉翻过身来,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温和道:“我也舍不得你,可姐姐也仔细想过,而今家里是断然回不去的,东宫虽不是什么琅嬛福地,却也是个容身之处。”
经历了一些事,她也渐渐懂得了接受,不是不爱惜自己,而是身为长女所背负的命运。她自是被父母寒了心,可毕竟祖父疼她。
还有莫齐飞,那个自幼就小心呵护着她的少年郎,还当是青梅竹马喜结良缘,到头来还是有缘无分。不知是谁负了谁,只知痛入骨髓便毫无悲喜。洛延玉落不下泪来,日日安静坐着,不断暗示着自己,定是他们缘浅,未修到那夫妻的缘分。
洛延泫靠在姐姐怀中,渐渐有了睡意,抱着姐姐睡去了。
“从今往后,姐姐保护你们……”洛延玉看着眼前的黑暗,喃喃道。
七夕已近在眼前,这一日内廷有人来宣旨,吉安殿太后给邵氏下了帖子,请去观礼。邵氏一时愣住了,忙受宠若惊谢了恩。
巡礼,这选秀一事除却宗妇,只三品以上诰命才在受邀之列。太后特意给她下帖子,已是十分抬举她了。
洛延泫看着那是香案上供奉的绢帛和书帖,只觉得好奇。那书帖上盖着吉安殿的宝印,做不得假,她便看着洛延玉道:“姐姐将来也有印吗?”
“凤印哪里是人人都能有的,想是太后和皇后才有,”她含笑道,看着那红色的大印时,无端生出几分畏惧来。鲜红如血的印迹,似渗透了整页纸。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只瞥了一眼,再也没看第二眼。
小女孩见姐姐无甚兴趣,便也没了兴致,拉着姐姐一块儿抚琴。
世家大族培养女孩,琴棋书画只为陶冶性情,也不会一枚苛求。洛家因老夫人不担教养之事,因此女孩们多是跟着夫子,学做主母之事。
洛延泫看着姐姐流动在指尖的琴弦,听得入神,只觉得她的大姐姐还是这般出众。她倒也没听过旁人抚琴,毕竟旁人不及姐姐半分。
“姐姐,你想做太子妃吗?”好似和大姐姐亲近起,洛延泫就从未听过大姐姐的心事,她在祖父跟前是得体大家闺秀,在祖母面前是善解人意的长女,长辈赞赏,兄弟姐妹又敬她,可洛延泫从未问过她,她是如何做到这样面面俱到的。
也许,她心里的苦从未告诉过旁人。
洛延玉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这与我又并不相干,太子妃也不是人人可当得,我如今只想清净地度过余生。”
“大姐姐说话,活像那庵里的姑子。”好好一个妙龄少女,说话却老气横秋,洛延泫不喜欢姐姐这般毫无生气的模样。
洛延玉听了也不生气,依旧含笑抚琴,似乎再没什么事能激起她心里的波澜。
一曲毕,锦华端了些云片糕来。这云片糕本就是嘉湖细点,北方少见,姐妹两皆好奇看向锦华,小姑娘问道:“家里来客人了么?”
锦华笑着说:“儒哥儿今日邀陈公子来家里,这会子正在书房说话呢。”
洛延玉想着四弟年纪也不大,并不记得家里有陈姓旧友,便问道:“可是四弟在汴京结交的小友,听着倒是耳生得很。”
锦华笑道:“他也不是旁人,玉姐儿可记得我们姐儿的乳母殷氏,她夫家姓陈。这陈公子就是儒哥从前的侍读,叫鹿鸣的,姐儿可有印象。”
听她如此说,洛延玉一时便想起他来,她两个亲弟弟都不争气,偏这乳娘的儿子却能中秀才,洛延玉心中酸涩,却也不吝夸赞道:“想是个极刻苦的人,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如今他既身负才华,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姐儿说的是,不怪大小姐想不起来,而今夫人都不许我们唤他从前的名字,都要称他一声公子。我们倒也无妨,只是他却觉得别扭,总也闹个红脸。”锦华又说:“陈家如今也进京了,听说在外面租了宅子只等着秀才高中,今日他既登门,都是旧相识,是以夫人吩咐奴婢送些来,让姐儿勿要太过念家,排解些许思乡之情。”
洛延玉道了谢,伸手取了一片来吃,还是那极甜腻的味道,但她觉得不错。
枝头微微颤动,有风轻拂而来,少女终是发自内心浮出微笑,都是家人,她又怎么割舍得下,千丝万缕,终剪不断的。
洛延泫却不喜欢这个云片糕,蹙眉吩咐海棠:“快去取茶来,要那雨前龙井。”
“晏儿不喜欢这个?”
“太甜,牙都能掉。”小女孩不满道:“鹿鸣哥虽是好意,可我却不喜欢。大姐姐,你觉得好吃?”
“你若是不喜欢,这些都留给我可好?”洛延玉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模样,笑道:“姐姐觉得好吃。”
围墙外,少年安静站在那儿,单薄的身躯站在小径上。他已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初时是被那幽怨的琴音吸引,却也不敢贸然越雷池。听到墙内少女言笑,他有一瞬的微怔,心头好似被一缕阳光拂过,过后又越发觉得森森寒意。
她如今是待选秀女,无论将来地位高低,都是他触不可及的人。鹿鸣隐在袖中的手摸摸握成拳,从始至终,自己都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今日天色阴沉,绵绵细雨,他却撑不动一把油纸伞,沿着那不知伸向何处的小径,颓然转身离开。
“陈公子这是去哪儿了,”守继上前道,关切道:“这园子颇大,一个不留神就会困在里头,哥儿怕公子迷路,特意叫小人来寻的。”
鹿鸣看了他一会儿,忽问道:“四书五经你读了多少?”
守继忽被人问及功课,他不过一个书童,哪里会真的满腹经纶,至多比旁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一时羞赧笑道:“公子抬举了,小人哪会什么四书五经,如今也不过是念几句论语,懂得些许道理罢了。”
“是吗,”他轻声道,又问:“我方才从那边来,隐约听得晏儿在抚琴,抚得不好,磕磕盼盼,却也用心学了,必然是请了琴师罢。”
“公子说的是修川府上的大小姐,而今因选秀才暂居家里,过几日就入宫去了。”守继含笑说道:“咱们大小姐向来好名声,如今要做贵人了,也不见她哪里趾高气扬,阖家都舍不得她。”
鹿鸣听了下来,转头忘了一眼那隐在竹林里的檐角,小心地将心事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