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向他时,神色尚且和蔼,嘘寒问暖几句又叫人赏了不少名贵器物给他,见他安分地留在宫内,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又去披芳殿见沈氏。
主殿安静如初,陶桓恩陪同太后一路回了后殿。
后殿比起主殿更温馨朴素一些,主殿巍峨,后殿就显得精细秀美。太后坐在水池旁的石凳上,看着池子里的东瀛锦鲤,温和道:“生的艳丽多姿,也是它们的福分。”
大林氏看了一眼池子,笑着说:“小玩意儿,供人赏玩最好不过,等几时不新鲜了,娘娘大可换一拨养着。”
“难啊,”太后叹气道:“养得久了,得了宠,还以为它的主子动了真心了。”
大林氏听了,不再说话,命人取了些鱼食过来,道:“娘娘不舍得,就多留些时日。”
太后松松抓了一把碎沫糕点,洒向鱼池,眼看着它们争奇斗艳地相互争抢。
陶桓恩陪太后一块儿坐着,似若有所思,却也一言不发。
“潮平,你有心事?”因见他一言不发,她便好奇问道:“莫不是在惦念洛家那小丫头。”
“微臣不曾告别,难免觉得遗憾,”他的心事远不止于此,只是外祖母关切,他便只能借此掩盖。洛家重归汴京世家之列,也是早晚的事。
王太后似有些无奈,轻叹道:“七月流火,太子选妃定在七夕,七夕又逢太子生辰,届时必然邀世家命妇进宫,外祖母替你下帖子,邀她进宫来见一面就是了。”
陶桓恩听了,竟是一愣,不想太后信以为真,他一时忘了露出喜色,忙道:“孙儿谢外祖母……”
“官家晨省时提了一句,自宋淮辞官后,文昭阁大学士空置已久,内阁拟定递补中学士文建安,由他接替宋淮之职,主皇子教养事宜。”
陶桓恩听了一愣,不想这么快就有了选定之人,便疑惑问道:“文大人?”
“沈家和金家人互不相让,举荐各自阵营之人,张家后起之秀又青黄不接,履历不够,皇后也不愿过问,只坐山观虎斗。官家左右为难,便选了数十年默不作声的文建安,平息众人争执。”大林氏回禀道:“真没想到,官家竟出此下策。”
太子和皇子虽都是官家的孩子,但毕竟不同。太子居嫡长,且储君须悉心培养,平日并不与兄弟们一同上课,好比太子学得是治国之道,而旁的兄弟学得就是忠君爱国之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不尽相同。
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生出些许怪异来,文建安年逾四十,出身寒门,奉行中庸之道,在文昭阁中几乎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
“外祖母,文大人可曾有什么说的?”
王太后勾起嘴角,赞赏地看了一眼陶桓恩,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敏锐。”她缓缓道:“那老东西宠辱不惊,伸手就接了文书。”
陶桓恩面上一怔,看向太后:“原来如此……”
他正出神,忽有女使进来传话。
后妃殿阁里,一年到头总有两三个宫人因各种缘由死去,因而生面孔多,可吉安殿冷清,宫人就十来个,个个都是十年往上的资历。来来去去什么人,小路子都认得。
那女使姓袁,是大林氏身边最得力的人。她请了安,在几步远处站定,道:“娘娘,芳容殿派人来问,世子既好了,今日一同进学否?”
“小小一个才人,却也很有些母凭子贵了,”王太后冷笑,只觉得她若不是生了儿子,官家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宫里的孩子少,前头太子和三皇子已经长成,四皇子小了两三岁,却也身强体健平安长大,后面就剩一些六七岁大的小童,其中属郑氏所出的六皇子最为调皮。
偏这样闹腾的六哥,很得官家喜爱,时常带着他出宫游玩。儿子这般争气,郑氏便知道了母凭子贵诸多好处,从此养出些跋扈的性子来,对着太子也不大恭顺。
“你去回他,从此六哥进学便不必来过问了,他爱去便去,不想去就回明白了,随他高兴!”太后蹙眉,吩咐道。
袁内人自然是过来人,并不会直白地陈述原话,她看着那芳容殿的女使,只含蓄道:“世子今日才好些,六哥既然大了,才人自行拿主意就是,不必来问了。”
那女使是郑氏最信任的人,生的貌美如花,听见这么说,当下就不大高兴,愤愤道:“原是我们才人好意,谁知他不领情,将来可别再来寻我们的不是。”她丢下这句话,就带着人拂袖走了。
袁内人看着芳容殿的宫人,心中默默摇头。上行下效,就连女使也越发趾高气扬,怪不得太后看不上郑氏,实在过了些。
陶桓恩和他母亲一般,自幼宫里长大,与年岁相仿的皇子一同进学。他父亲早已迎娶了继室,所谓父子兄弟情分,又实在淡薄得可怜。
他心里清楚,太后若是好,他便还有安生日子过,若是不好,将来什么光景也不难联想到。
宫里的贵人而今也是看在太后的份上客气,实则避之如蛇蝎。郑才人自然是不高兴的,好容易他的六哥儿这般得父亲喜爱,偏生和这逆贼之后一同进学,还是同窗的情分,于六哥将来更是毫无助益。
“娘娘,等将来吉安殿倒了,凭他这般出身,不是平白拖累我们六哥。”杨内人生了一双丹凤眼,惯会察言观色,见郑氏变了脸色,又道:“前面官家说送他去吴兴养病,还当三五年不回来,如今才住了几个月,就巴巴地往回赶。”
郑才人自然也是忌讳,他六哥不仅是她心肝儿,更是她一辈子的指望。因元宜讨得官家喜欢,连带郑家也一并得了封赏,若照此以往,难保将来有更大的前途。
太子和端王水火不容,谁不想捡个现成的便宜。
郑才人翻了个白眼,不悦道:“也不知吉安殿娘娘怎么想的,半点不顾及官家的体面,养个逆贼的女儿也罢了,非还要养他。你说修川那日,他怎么就不死在那些武士手里,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杨氏听见郑才人这样说,忙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女使们都退了出去,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来,又安慰道:“娘娘莫急,左右不是我们一处嫌恶他,娘娘瞧挽春殿那几位夫人,有孩子的谁不避讳他。既然太后殿下保他,咱们只远着就是了,依奴婢看,吉安殿也没多少日子了……”
郑氏这才觉得舒心些,为着让元宜避开他,她没少使手段,好在她的六哥和她是一条心的,一向也不搭理那世子。
陶桓恩在宫中的日子不短,流言蜚语听得不少,自幼没少吃亏。好在小路子忠心,没少替他挡灾。皇子们明面上亲近,暗地里却纵容旁人欺辱他,而今越发肆无忌惮。
“主子,咱们非得赶这一趟”小路子提着书盒,跟在他身后走着。这冗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是这主仆二人最熟悉的路。
春去冬来,夏炎秋风起,每一年大雪覆盖的路上,都有他们的脚印。
“外祖母年纪大了,”他垂下眼睑,心底的升起的忧思弥漫到了脸上:“未雨绸缪,是时候了。”
皇子们端坐在书几后,殿内摆了好几盆冰,凉爽如秋。
宫门吱呀一声,发出响动。
众皇子皇女及一些出自世家的勋贵伴读们听见动静,纷纷转过头来一探究竟,一见是他,表情各异。五皇子六皇子朝他挑了挑眉,毫不在意地转过头去,皆是一派鄙夷的模样。
七公主和八公主年纪小,因生母耳提面命,也不敢和他说话。
“大哥,”礼国公府的二公子,如今是五皇子的伴读,一见兄长,旁人不做声他却不能,官家最忌兄弟不睦。他含笑道:“夫子去文阁寻典籍去了,早间芳容殿遣了人去请,大哥怎么不和六大王一块儿来。”
“久病初愈,六大王尊贵之躯,过了病气如何使得。”陶桓恩望着这年岁相仿的少年,双眸中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却还是得装作亲和。
元宜仗着官家宠爱,又觉自己与皇位无缘,平日行事也纵情恣意,并不想为天下表率,竟养得喜形于色的纯真性子。
他自然也是不喜欢陶桓恩表里不一的模样,却更瞧不上陶桓琛那小人得志的嘴脸。陶桓琛不过是陶家的续弦之子,游走宫廷,身为皇子伴读竟也不分尊卑。五皇子元临生性懦弱,母子二人均畏惧金氏,日日如履薄冰。
元宜冷眼瞧着陶家这对兄弟,心道他们一丘之貉,都是一样的讨人嫌。他才不会如他五哥一般,受人挟持,因而他对陶桓恩,一贯疏离淡漠,甚是将陶家二公子这份不忠不义的罪过强加于他。
“说得也是,”他冷笑道:“若非祖母心善容你栖身之所,边地才是你的归宿。偏有人不识好歹,还当自己是皇亲贵戚,只怕来日报应不爽,莫要悔恨才好。”
小夏子听出主人的弦外之音,故意带人将陶桓恩的书案扔出了殿阁。黄梨花书几应声而落,桌面几处显现裂纹。
皇子皇女们看惯了这样的情景,只纷纷转过头去,皆做事不关己之状。
陶桓琛垂头,嘴角微微勾起,而后又不动声色的敛住笑意,只劝慰道:“大哥莫要和他计较,六大王今日挨了夫子训斥,心里不痛快。”
原先元宜便打算欺负一下他就作罢,闻言却当真不痛快了,他将蘸了浓墨的狼毫朝他们二人扔去,眼中含怒。
今日陶桓恩本就穿了一身素白朱子深衣,并未挪动一步,笔尖墨汁所到之处,一瞬便清晰可见。他倒是不生六皇子的气,只是觉得时隔几月,这二弟的心思越发露骨了。
“这是做什么?”
说话的是紫宸殿四品女官,小林氏。林氏姐妹入宫后,相继被王太后与张皇后看中,晋为贴身女官,这一晃便是二十年,天子更迭,山川变化,二十年光阴恍如隔世。
打羽扇的小宫人转动手腕,将长柄撑在地面上,整齐列在两旁让出道来。
张皇后扫了一眼元宜,又看了看陶家兄弟,跨过门槛往上首走去。
皇子皇女们纷纷起身相迎,大气也不敢出。他们虽不是皇后所出,且各自生母不同,但皇后理应是她们的母亲。她不但是他们的主,更是他们母亲的主。
小林氏跟着皇后,带着一众宫人站在一侧,安静等着皇后吩咐。
“六哥,你爹爹前几日还夸你,你今日却这般行事,岂不辜负你父兄疼爱。”皇后并不看她,伸手随意捡起一本书籍翻阅,好似并不十分关切孩子间的胡闹,堪堪翻了几页,蹙眉瞥了他一眼,又道:“怎么不说话?”
“陶世子失礼于先,儿一时气糊涂了……”
小路子一听,忙喊冤分辨道:“娘娘明察,我们世子今日复学,一句话未说就被六大王砸了书桌。六大王天潢贵胄,可也不能颠倒黑白。”
“胡说,分明是你家世子目中无人……”
小林氏见他们二人争辩吵嘴,喝止道:“闭嘴!殿下在此,岂容你们喧哗。”
张氏看着下面一众低头作揖的孩子们,再看元宜躲闪的眼神,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朝小林氏道:“该怎么赏,你瞧着办吧,规矩不能坏。”
小林氏会意,挥了挥手,就招来两个力气大的宫人,将方才插嘴的内使拖出殿外去。掌刑嬷嬷得了消息,就带了人来。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几声耳光的声响。
元宜因见身边的宫人被罚,心有不甘,仰头道:“娘娘怎么能动私刑,这是儿臣的奴婢,不好了自有芳容殿责罚。娘娘母仪天下,如此行事岂非公报私仇。”
诡异的安静……
孩子们已是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想得也大同小异:这六哥也忒狂妄了些,到底这也是皇后嫡母。
张皇后被元宜一顿抢白,见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只冷笑道:“依六哥之言,我这做嫡母的还不能收拾你芳容殿的一个奴婢,是也不是?”
“殿下息怒,六大王仁慈心善,一时口不择言,并非有意冲撞殿下。殿下素来宽和仁爱,就饶恕他一回。”陶桓琛见状,忙挺身相劝,想在众人间搏一个好名声。
“陶衙内倒是深明大义。”张氏再如何生气,却也不会真和一个孩子计较。在她眼里,孩子们纯真,不好的都是他们身边的人。
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该赏的也半点不少。小林氏领着他们进来谢恩,几人均是一言不发。
元宜直直盯着小安子的脸看,只见他一侧肿起,嘴角还挂着血丝。这些掌刑嬷嬷,手里也不计较轻重,下的都是死力气,打得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张氏看着这冲动的六哥,怪道沈氏金氏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这暴躁冲动的性子,这皇位也轮不到他头上。
兴许只是陛下一时喜欢愿意,纵容着孩童身上的那一点纯真,可如此口不择言,放到男子身上,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所谓纯真便不是福气,而是祸患了。
“若再有多嘴求情的,就拉去外面打死了事。”张皇后看向陶家兄弟,又吩咐道:“都坐下吧,本宫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谁料到遇到这样一场公案。平日里倘或吵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若是有人胆敢乱了尊卑欺上瞒下,本宫决不轻饶!”
孩子们瑟缩一下,慌忙应下了。
小林氏将事先备好的摩睺罗一一分发下去,这些小偶像都是宫中巧匠精雕细琢而成,一个个都栩栩如生。
女使们又把各色布料分发给公主们。
小偶像细眉红唇,很是讨人喜欢。
“你们太子哥哥眼见就要加冠,选秀又恰逢七夕,礼部商议着好事成双,今年乞巧节要办得热闹些。家里不多时又要迎几位新嫂嫂进门,公主们便要多费心,好生将摩睺罗打扮起来,届时摆上香案供人观赏,莫叫人笑话了去。”
几位公主听了,神色各异,应声收下了。
张氏见小林氏又将湖州上贡的狼毫宣纸递到了几位皇子跟前,一并吩咐着他们好生习字。
外头又搬来了一张新桌子,老夫子因听见皇后驾临,便在槛外侯了一阵子。左右他不过是一个编修,不是他们正经的老师,许多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皇后出来时看见这位老者,心生不喜,却也不为难他。他资历也不短,等文建安任上,这一位便要致仕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