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泫没等一会儿,就见小路子端了一碟子桂花糖糕走了进来。东风阁的茶点一向风雅别致,颇受官眷青睐。这一碟桂花糖糕小小切成五块,铺在定窑烧制的瓷器中,上头还淋了些蜂蜜和新鲜桂花,香气扑鼻。
她好奇地望着小路子:“这时节能吃到桂花糖糕,着实一桩新鲜事。”
“这东风阁一向剑走偏锋,没点真本事,哪里能在汴京立足,”小路子笑着解释说:“这桂花是去年秋天存下的,每年都有商人往江南石门府去采买新鲜桂花,天下风物,只要是有的,东风阁皆能办到。”
洛延玉忽而觉得难以下口,不免感叹道:“倒是颇为不易,千百里外触手可得的寻常物,到了汴京,却成了稀罕物。”
陶桓恩听了,一面推开窗子,一面又打趣说:“如今国泰民安,乡民富庶,不过图个乐趣,莫不是觉得这东风阁是坑人钱财的黑店了。”
“那也不是,”洛延玉含笑道:“隔了千百里地,途中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开店营生,谁也不干那赔本买卖呀,只是觉得有些奢侈了。”
“傻丫头,”他笑着说:“你可知这些官眷的喜好,能养活多少人,而底下的人既谋了差事又得了钱财,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洛延泫听了,将心里那点负疚感压了下去,竟觉得他言之有理。
晚风徐徐,外头又升起几簇花火,已是接近子时,绚烂夺目处迎来了阵阵喝彩,夜空瞬时百花齐放亮如白昼。
喧嚣过后,人潮散去,夜色终是归于平静了。
小女孩吃饱喝足,趴在窗子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已是熬不住睡意,频频点头,最后靠在窗厩上睡去了。
海棠和莲枝年纪大一些,还能熬得住,却也为难着该怎么叫醒他。
最后,还是陶桓恩将洛延泫背上马车,又唯恐她着凉,将小路子递过来的外衫盖在她身上,一面又叮嘱着女使们好生照看。
他本欲跟着上马车,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下意识收回了迈出的步伐。
小路子回头看去,见曹掌柜疾步赶来,心中疑惑,不敢迟疑忙迎了上去。曹掌柜伸手附到小路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却引得他也变了脸色。
“世子,吉安殿有诏。”小路子匆匆走近,悄声道。
“你派几个妥当人护送她回去,我这就去。”他蹙眉,望向那马车,吩咐道。
已是子时,仪敬门早已下钥,这个时辰入宫都得走宫殿底下的密道。
东风阁底下有暗河,连通吉安殿后的冷宫。那座冷宫平日里没人敢靠近,只有几个疯癫的女子时常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
微微动静后,那几个女子眼中流露出惊喜,纷纷迎上来拜她:“太子殿下贵脚踏贱地,今日可曾好好读书了?”
“殿下龙驹凤雏,自然无师自通,方才陛下还夸赞殿下才学,你难道忘了。”
“殿下是陛下唯一的指望,自然好好读书了,你看你浑身脏兮兮的,怎么配挨着殿下,还不快退下。”
“殿下可有看见我的九哥,我都好几日没见他了,也不知道他夜里哭闹不曾,踢被子不曾,早起时嬷嬷来告诉我,说九哥儿晨起时咳嗽了两声,服了药就睡下了。”
这些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目光炯炯,若非披头散发,与常人并无二处,可是看得久了,偏就能看出些不寻常来。那熠熠神采之后,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英昭仪,九皇叔薨逝那日皇城下了大雪,你赤脚抱着他跳下了城墙,这些事昭仪都忘了吗?”陶桓恩看了她一会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凄惨的一幕。这些话是外祖母告诉她的,先帝最小的儿子染了风寒夭折,英昭仪自此疯疯癫癫,被先帝关进了冷宫。
还有一些美人才人,进来的时候都还风华正茂,如今却落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宫里不会短她们吃喝,太后娘娘亦是肯照拂她们,尽管衣食无忧,终是抵不过自暴自弃。
人若是失了光明,就会堕入无尽的黑暗。
小路子提着食盒凑上前道:“几位贵人郡君,奴婢适才从御膳房出来,挑了几道点心,娘娘们若是不嫌弃,尝一口试试。”
那些女子便一哄而上,将点心一抢而空。
英昭仪没有动,她惨白着一张脸,唯独眼神渐渐清明。她总是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就变得安安静静,疯癫的时候就凭空发笑。
“太医说昭仪若是肯按时服药,便能好转,”陶桓恩叹了口气,知道她并不愿意搭理旁人,或许神志不清于她来说更幸福,好过清醒时终日活在对孩子的愧疚之中。
英氏落下泪来,颓然转身,万念俱灰。
陶桓恩见她这般,心头不是滋味,安慰道:“外祖母常说九皇叔在时,日日都要寻昭仪几回。母子连心,还望昭仪珍重,勿叫皇叔九泉之下牵肠挂肚,不能安心托生去。”
“是啊,我九哥心地纯良,下一世定能托生个好人家。”她喃喃了几句,擦了擦眼睛,又说:“你总跑出去,太后今日询问了几句,快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吧。”
少年朝那女子作揖告退,领着小路子往吉安殿走去。
宫门开着,内廷女官长史大林氏正候在殿外,一见陶桓恩的身影,便迎了上去,道:“世子金安。”
“太后可好?”陶桓恩关切道,太后对她母亲有抚育之恩,对他也视同亲孙。今上并非太后所出,小一辈里最疼的就是他。
“太医日日都来请脉,这一病虽凶险,好在熬过去了。”大林氏迟疑,蹙眉道。
陶桓恩听了,抬头望着那高耸的宫殿一角,轻轻叹息。
吉安殿内坐着的是帝国最尊贵的女眷,半生心血耗于内廷,一步一步从太子妃做到太后,世上没有比她经历更多的人,只是这些年脾气越发古怪。
初时,她还能见一些官眷,渐渐的便紧闭宫门,闲时也会去冷宫看看那些孤苦的女人,又或者诵经念佛,超度那些死去的人。
陶桓恩进了正殿,垂眸敛容,只在屏风外作揖道:“请太后安,孙儿冒昧冲撞,请太后赎罪。”
“平身吧,这儿也没有外人,何苦做这么多规矩。”里头王太后正望着手里的一柄折扇出神,温和道:“宋淮在我跟前说了洛家姑娘诸多好处,想来你是中意她了。”
陶桓恩没有吭声,只静静听着。
“外祖母也乐见你有一二小友,只是咱们这样的立场,别连累了旁人才好。洛家是经历过的,再经不起变故,你心里该明白的。”
“是,孙儿知道了。”他并未抬头,就这么一一应着。
太后打开折扇,这是一把旧扇子,扇面上的梅花色泽黯淡,好在风骨健在。
“你不说话,莫不是怨我?”她淡淡道。
陶桓恩思索了一会儿,就说:“是孙儿思虑不周,日后远着就是了。”
屋子里忽而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啪嗒”一声,老人家将折扇放在了矮几上。她似乎并不满意少年的态度,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大林氏见殿内气氛凝重,便命人去端了茶点来,笑着说:“今日临江郡王府上送来了些果子,是郡太妃亲自选的,太后和世子可要一块儿尝尝?”
陶桓恩在一侧的椅子上落座,闻言瞥了一眼摆在手边的瓜果,却也不动,只是转过头坐端正了。
“怎么,不喜欢?”太后问道。
“臣方才吃过了,一时吃不下什么。”他淡淡回道,半点没有回旋的余地。
太后微微叹气,只好说:“罢了,撤下去吧。”
大林氏听见吩咐,就忙挥了挥手,命人将茶点端了下去。殿内又是一股死气沉沉的寂静,安静至极时针落可闻声。
“这几日你回宫里住吧,东宫要选妃,你总跟着宋淮在别处,一时官家想起你了,不免惹他心疑。”太后缓缓说道:“礼国公府也得周全礼数,毕竟他是你父亲,纵有百般不好,伦常二字大过天。”
“是,臣记下了。”他微微皱眉,心知这其中诸多暗潮,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又道:“台狱有使者报,沈衙内日日哀嚎,且……”
“哼,”太后冷笑,对沈贵妃的娘家兄弟十分不屑,又道:“谄媚惑上之辈,这劣根性,沈家男人倒是个个不落。”她又问:“不是嘱咐了狱吏不用刑么,又是为哪般?”
“听闻,沈衙内言辞不堪,说甚是想念家中几房美妾。”
老人家忽而脸色骤变,怒极反笑:“沈氏这几年得宠,纵得沈家人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若果真不想要这小命,那哀家就成全了他。”
陶桓恩听了,自是心中有数。
明月高悬,更深露重。既是回宫了,他今日开始便要留在吉安殿内,直至太子选妃毕。陶桓恩说了一会儿话,就起身作揖,退出了正殿。
偌大的吉安殿,寂静无人,一场大火将东侧殿付之一炬,至今都无人修缮。少年经过那荒草丛生的宫墙时,总是下意识放慢脚步。宫门上的匾额腐朽,几乎认不出那上面的字。
“世子,”小路子小声提醒道,他从小儿时就侍奉这位世子,哪里会不知他的心事,因说:“林大人已将腾云阁收拾妥当,备了热水。世子今日不曾好生歇息,还是洗漱一番,早些安置。”
他微微叹息,不再停留,径直穿过甬道,一路回到配殿。
夜色之下,少年换上宫人备好的中衣,随意披了一件长衫,便躺在长椅上垂眸深思。鹿子百合散出来的清香,于他是如此熟悉。这味道他闻了许多年,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想着那些往事,不知怎么,心中忽而就平静了。
于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向日理万机不得闲的官家,下朝后径直往吉安殿来请安。陶桓恩堪堪转醒,问了时辰便起身洗漱。小路子领着宫人正忙碌着,就听见外间大林氏打发的宫人来传话。
小路子将手上的束腰递给旁的内使,出门见是一位宫女,上前诧异问道:“姐姐这时候来,是有何事?”
“官家下朝至吉安殿请安,忽提起世子,问起世子境况。太后请世子往正殿去。”
小路子听了,忙道了谢,转头回去复命。他见世子转过身来,已是穿戴整齐,先叫人端了些糕饼油茶来,后才走近道:“官家至主殿,宣见。
宫人端来了茶点,陶桓恩自是无心食用,眼尖瞥到一块桂花糖糕,便伸手拣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两口果腹,吩咐道:“把糖糕留下,其余不必了。”
说完,他接过小路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往正殿走去。
官家正陪着太后说话,绛紫纱幔迎风微扬,饶是最温馨的家常话也裹着一层微寒。殿外浩浩荡荡的宫女内使,列作两队,垂眸站在廊檐下听侯;殿内大林氏为首带着宫人近身侍奉,肃穆恭顺。
“娘娘那几日病重,儿没能侍奉在侧,实是儿子不孝。”官家亲自递了茶,言辞恳切。
太后却摆摆手,温和道:“内忧外患,你肩负天下安危,自然是要把心放在前朝上。侍奉汤药这些事,交给皇后和妃嫔就是,你也不必为此伤神。”
“娘娘虽如此说,儿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我知道你孝顺,阿遥也好,沈氏也罢,都是你信任的人。为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再计较什么,可九五之尊哪里分什么私与公,一言一行皆为公。你有心抬举沈氏,可也不能叫人诟病,现如今,唯有定下太子妃才能破此僵局。元桢大婚,东宫有了正宫主母,由她来辅佐中宫,大抵能堵住那些言官的嘴。”
官家长叹一口气,焦灼间心中越发愧疚。他并非太后亲生,张氏亦非他原配嫡妻,东宫如他一般不是皇后所出。原本极简单的局面,偏偏越走越凶险。
“同辉公主的忌日,你陪皇后一块儿去吧。父女一场,尽点哀思,你若还想推行新政,就别再寒了吴兴张家人的心。”
同辉公主是张氏的一块心病,也是官家的痛处,他压低了声音,顺从道:“是,儿子明白。”
陶桓恩从左侧偏门而入,拾阶而上,顺着连廊经过宫人身边,一路走到了正殿门口。
听了宣,他就抬起脚跨过门槛,朝上首的天子和天后作揖行礼:“微臣请太后安,请陛下安。”
官家说起来也算是陶桓恩的舅舅,但天家人的亲厚,向来不以血缘远近相论。
“气色不错,”官家笑吟吟道:“把你送去吴兴养病,张家人把你照顾得不错,如今身上可觉得好多了”
“吴兴山水养人、人杰地林,微臣谢陛下关怀,如今好多了。”
这可是逆贼之后,天子虽看似疼爱,心里却别有计较。他是个多疑的,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才能叫他放心,晋王那些旧部如今无迹可寻,而他是最好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