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一踏进自己的院子就晕了过去。
锦瑟锦华二人慌忙喊了人来,屋子里一时喧哗了好一阵。锦瑟一摸邵氏的额头,竟是滚烫滚烫的,忙把她扶去榻上躺着。
青苗见状,忙出门去请大夫,一时连拖带拽领着一个老大夫跑来。老大夫上了岁数,跑步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屋子里忙掰开她的手,喘道:“小姑娘,你这是要谋害老朽呀。”
“多有得罪,”青苗急切道:“人命关天,望孙大夫诊先看看,小辈定给孙大夫磕头谢罪。”
那孙大夫也不理会她,叫人把邵氏平放下来,隔着帘子,将一块绢帕覆在她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腕上,细细扶脉。
“大夫,如何了?”锦华关切问道,“早起听见娘子两声咳嗽,本想要请大夫过来瞧瞧,不想家里有事,这就耽搁了。”
“你家娘子,是风寒之兆,又兼怒火攻心至于气血逆行。产后有亏,思虑过重,既然是院子里的主母娘子,你们这些姑娘该要仔细。”那老大夫是个见多识广的,提笔就开了方子,交给锦华,嘱咐道:“先去煎药,待退了烧这病也能好去大半,但只一点,千万不可惹你家娘子生气。产后不足四月,最忌流泪生气,恐不利调养。不是我要吓唬你们几个姑娘,老朽见过好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多的是生了孩子就性情大变的,更有和小妾争宠气得一脖子吊死的,都不是新鲜事。”
锦瑟锦华两个吓得脸色一白,忙就接了药房叫人去抓药,又封了银子客客气气把老大夫送出了门。
邵氏睡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睛,见一屋子女使嬷嬷脸色煞白煞白的,不免苦笑一声:“我又不是活不过来,你们又何必这般,都散了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头,偏又看见堆在窗沿下的冠服和诰命册子。晚霞西沉,那刺眼的红色就像一块红纱,就这么盖在上面。
邵氏自嘲一笑,脸上垂着泪,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哭哭笑笑,似没了生气。她自记事起就活在旁人的规矩里,如何就寝,如何用膳,如何行礼,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打骂。打的自然不是她,骂的也不会是她,只不过这些刑法都会落到锦瑟锦华身上。
所以,她习惯了小心谨慎,也学会了怎么收拾别人。如她这般出身的女子,大约过得也是一样的日子。
这一日她想了好些事,想起家中的父母兄弟,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却唯独不愿去想洛泽谦和即将进门的叶氏。
想当初,她也汴京城内被人称赞的贵女,名门贵府派来说媒的冰人还能在邵府大门外相争,惹出不少笑话。
洛家这门亲事,她若不愿意父亲也不会勉强她。可那日,她偏又瞧见了那个儒生。他撑着伞,手里握着一卷书,踏着满地芬芳而来,笑吟吟地从她身边经过。原是那日洛泽谦约了同道去白马寺赏桃花,她听见了便想去偷偷看一眼。
邵泠寒带着帽围,停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忽而觉得这便是今生的良人。她还记得那时微风细雨,桃花烂漫,他像所有香客一样,沾湿了半边衣裳,脸上却依然如沐春风,神采奕奕。
从前与她家郎君举案齐眉的时候,她也想过洛泽谦或许会纳妾。她或许会和所有的主母娘子一样需得忍着酸楚,一辈子强颜欢笑,相夫教子。可洛泽谦偏就不添人,两人为此还彼此冷落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他来给她赔礼,自此再不提纳妾的事情。
许是好日子过得久了,从前想得开的事情,如今却想不开了。这世上还有赐婚这一桩,贵妃娘娘的意思,许就是皇上的意思。
她不接受又能如何?
“娘子,”锦瑟见天色暗下,便掀了帘子,拿了一个暖炉递给邵氏。她忽而想起什么,改口道:“夫人,奴婢叫他们都各自散去了。咱们院子里的还懂事,外面那群人非要来给夫人磕头,赶都赶不走。”
邵泠寒眼眶红红,想着晏儿和世儒,心里的天平开始有了倾斜。她受的皇恩诰封,若非远在修川,第二日她便要进宫去拜见中宫皇后,叩谢恩典的。无论如何,这都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若她哭丧着脸,反倒是大不敬了。
邵氏思忖一下,开口道:“你去告诉他们,今日我原是身上不爽快,明日我便去宗祠上香,再给发赏钱。大小也是个恭人,得全了二房的体面。”
锦瑟应下了,又问:“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夫人可要用膳,我叫惠香去热一热。”
她点点头应下了,又说:“我想晏儿了,你让殷嬷嬷抱了来我看看。”
惠香几个都站在帘子后面不敢进去,并非邵氏凶悍,只是惠香和青苗从前在二郎君跟前服侍过,且不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两人心中只怕邵氏忌讳,看见她们难免伤心难过。
锦瑟拨了帘子出来,见他们聚在一块儿,悄声朝惠香说:“娘子说了要进膳,你快去准备。”
她连忙应下,不敢怠慢。
锦瑟又叫青苗去告诉殷嬷嬷,叫她把小主子抱过来给夫人看看。
殷氏正在隔壁屋子给洛延泫唱小曲儿,听见青苗喊她,就笑吟吟地抱着孩往邵氏这边走来。
“娘子掂一掂,是不是沉了些?儒哥儿常来看七小姐,平妈妈也说七小姐长得好,水灵水灵的。”为人父母的大多心意相通,做人娘子却是各有各的难处,但有一点一样,都不愿意和别人分一个夫君,她多少也明白邵氏的苦楚。
她自是出身不好,家中一穷二白也聘不起小妾丫头什么的。可像洛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谁家没有几个通房小妾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邵氏,但觉得大凡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她也能坚强些。
“殷嬷嬷,如今该改口叫夫人了。娘子如今是四品恭人,是有诰命的夫人。”锦华浅笑,“今日消息来得突然,家里头有些还不知道,过了今日就都是要改过来了。”
惠香带着小丫头们布好一桌菜,也笑着说:“等郎君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咱们七小姐也能离了这儿。咱们呀沾着夫人和小姐的光,也去见见大世面。说不准到时候殷嬷嬷一家子也跟着我们去,鹿鸣也能跟着儒哥找个德高望重的师傅。”
“是呀,”殷嬷嬷笑道:“我今日受夫人恩惠,是七小姐的乳母,之前却也不过是两个孩子的娘。若他们能有好前程,能见大世面,做娘的多少委屈也乐意。”
邵氏看着怀中的女儿,心中忽觉得舒服些。她也不得不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打算,修川毕竟是江南一隅,风景虽好却少有能出人头地的机会。汴京繁华,对儒哥儿将来读书考功名都会有助益。
儿女有时并不会比父母一辈幸运,举荐的机会更是渺茫。再者,老爷子年事已高,等儒哥大了,未必能得祖父的庇佑。
邵氏心里有了计较,第二日就去拜会了宗祠,把冠服和印册供上香案,朝东拜了拜。随后她去佛寺供奉文殊菩萨,捐了一笔香油钱和不少米粮。
附近人家早就听见外面吹吹打打的动静,只道二郎君是个争气的,他们修川多少年没出过进士及第的士子了,自然是满心欢喜。
既然要庆贺,自然免不了办酒席,这一回贵妃赐了一位贵妾,按照礼仪,也需摆酒席。宗祠宗庙都已经拜过,便剩下发帖子开宴席这一件事。
邵氏回府后去看一眼洛延泫,便有老夫人身边的小梅来递话,说老夫人请少夫人去说话,预备几日后开宴席诸事等。她便换了身衣服,往荣喜堂来。
一进老夫人的屋子,就见郭氏早早坐在那儿,两人早已商量起来。
夏老夫人这一回倒是没有为难她,让了座叫人端了茶来。
“早上去请你时晚了一步,你院子里的顾妈妈说你拜宗祠进香去了,所以这些事我们就先商量起来。”老夫人说:“二郎高中是大喜事,我和你妯娌嫂子想着要大办,且人逢喜事,二郎好容易也有个妾室。我听说是姓叶,我记得亲家母就姓叶,不会和她家有什么干系,文书你看过不曾?”
邵氏抿嘴一笑,说:“文书我看过了,母亲想得没错,的确是我继母的娘家人。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继母的弟弟,如今居七品亲勋翊卫中镇将。”
夏氏皱眉一问:“几品?”
“七品。”郭氏笑着重复一句,“听这官职,大约是个武将吧?”
“大嫂说的是,收编受禁军统辖。”邵氏含笑点头:“多少也算个官家小姐,般配得起二郎。”
郭氏挑眉看了一眼弟媳,心里认定她是装出来的大度,否则这些年怎么二房郎君身边这么干净,离了修川才多久就有妾室了。哼,指不定汴京都传她善妒呢。
“恩。”老夫人蹙眉,本朝重文轻武,武将的女儿哪有文官的女儿好,她在心里默默摇头,便说:“七品就七品吧,既是来我家做妾,也要有妾的规矩。即便贵妃娘娘赐婚,也越不过祖宗家法去。不过,二郎膝下也实在单薄,多个人给他开枝散叶也好。”
“母亲说的是,”邵氏脸上依旧纹丝不动,面含笑意。
郭氏只怕又要勾出老夫人另外一肚子话,忙止住话头,说道:“母亲,咱们还是先看看宴请单子吧。”
夏氏听了,只道正事要紧。虽说她和这个小儿子不亲,可是小儿子如今有了出息,也是为她脸上贴金的好事。她打算大摆筵席,好好招待各路亲友的。
“如今二郎有了出息,老爷子那儿也跟我提过,有不少旧友前来道贺。论理如今二郎进了官位,不该大摆筵席。可是此次你得了诰命,二郎又要纳妾,家里是该好好庆贺一番。亲戚之间、官眷之间也该时常走动。我这些年多病,否则也不会疏远了她们。”
郭氏和邵氏均是低下头,似有默契一般,皆是心知肚明了然一笑。她们两来这府里也不短了,自然是知道老夫人这番说辞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那些官眷又有几个肯跟她来往的。
郭氏尴尬一笑,说:“母亲说的是,我们大郎昨日回家就列了一张名单给我,他说想请他们书院的同道一块儿来吃酒。大郎这些年在外行走不易,也结交了些世家子弟,请他们来,将来对二弟也有助益不是。”
“这倒也是,你就叫他请了家里来,让他们几个同桌吃酒。男人家酒席面上,好说话!”老夫人呵呵一笑,深觉大郎出头之日不久了。
“哦,对了,老二媳妇娘家远,这一回怕也赶不上吧?”
“兄长上月接到外放文书,这一回赴任杭州知府,途径修川。书信上说顺道来看看我和孩子们,许是赶得上的。”
夏老夫人和郭氏听了均是一怔,她们只知这邵家大郎外放去了洛阳,今次倒是往南边来了。这邵家到底是她们惹不起的人家,亲家往来,必然要好好招待才是。
“好,也好,我也许久不见你哥哥了,从前你哥哥和二郎倒是意气相投。老爷子知道你哥哥来,必定也欢喜。”
郭氏听了,便叫人查了黄历,来人说这个月里就十五那日是吉日。家人合计一番,只道今日是初一,还有些时日准备,便都觉得合适。
一时散了去,郭氏若有所思,便差人去找杨嬷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