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洛延玉出门,这一日服侍老夫人起居皆是苏岑岑陪着。她平日素净惯了,所带衣物也多是些月白青灰之类的,故而不大惹人醒目。
有几个眼生的嬷嬷还当她是新来的女使,问了几句才知道是位主子姑娘,因而这几日荣喜堂的嬷嬷女使行事都格外谨慎,比起从前竟有些得体起来。
下了肩舆,她便往老夫人正房走来。柳家这一来一回,也耗去大半日。她想着老夫人还在午睡,便差人往东阁里传了饭。
按三品淑人的规格,俸禄有定数,饭菜也不可越矩,若是知情再犯,再被有心人参上一本,这辈子的荣光算是到头了。夏老夫人在吃食上倒是好说话,平日又总嫌厨房太过铺张,便带着孙女一块儿吃饭。
实则一老一幼,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如今苏岑岑来了,倒也算是积善消业报的好事。
洛延玉也是小儿家,吃不了多少。再说中午这顿点心,也犯不着几菜几汤。厨房那起子婆子,各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这会子不在饭点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呢。
“点翠,你拿了银子去厨房,就说我想烩饭吃,请嬷嬷做了来。”她吩咐道。
点翠听了,便先回濒溪小筑取银两,再往大厨房走去。
那厨房婆子先是没甚好气,后见点翠拿了银子出来,便立刻眉开眼笑:“哎哟,点翠姑娘这般见外做什么。大小姐想吃什么,老奴哪有不依的。正巧,前儿庄子上刚摘了几框新鲜萝卜来,这会子又有猪肉,老奴这就做一碗猪肉萝卜烩饭来,你略坐坐,这就好。”
点翠噙着笑,她来厨房的次数多,知道这些婆子都是些推磨鬼,不用银子打点,休想劳动她们。虽说使的是小姐的银子,可依旧不妨碍点翠厌恶她们。
厨房里好些婆子,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而她们,也自知不体面,便索性破罐破摔,贪得日子久了,越发不忌讳起来。
她找了个长条凳子,只肯坐在门口,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姑娘,好了,我是叫个小丫头端去,还是姑娘亲自端了去?”婆子笑着问道,献宝一般两眼放着精光。
她却一眼看穿婆子的心思,嗤笑说:“你看四处还有闲人吗,既然遣了我来,我自然要好好当完这趟差事的,就不必你费心了。”
那婆子存了心思,原是她的外甥女今年十二岁,出落得有几分好模样。婆子便想方设法让她凑到前头露个脸,若是能去小姐屋子里伺候就再好不过了。点翠是大小姐身边最得力的,那婆子几番托人未果,便打起她的主意来。
“我跟姑娘说个话,姑娘好歹记着,当是全了我这老婆子的一颗慈心。”她拉着她忙说:“老婆子有个外甥女,今年刚好十二岁,最是老实本分的。如今家里也困难,便想着出来做事贴补些家用,我寻思着大小姐那儿是个不错的去处。她是个手脚勤快的,端茶递水、点灯扫撒都会。若能有福在大小姐身边伺候,我定为姑娘立长生牌位日日念佛的……”
“行了行了,”点翠端着奉案,不耐烦道:“我说张婆子你是糊涂了吗,府里小姐们身边服侍的都是有定数的,便是要安人也需禀了老夫人,再告诉沈嬷嬷安置,哪里是我们几个小丫头能定夺的。”
“我这不是看姑娘你能说的上话吗,”那婆子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意,还当点翠是怕被人取代,又说:“多个人服侍,不都是大小姐一句话的事情么。再说了,都是家生的人,总比外人要妥帖。我也就平白问一句,姑娘好歹心疼我一回,若姑娘当真不愿意……我也没说的……”
点翠回回来厨房,今日却是头一遭被人逮着问这些不相干的事,脸上便有些怒意。她拂走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又说:“这些事我都管不着,我也不会替你说这些话。张婆子不如想想其他法子,别走这些旁门左道。今日我就当你吃多了酒胡言乱语,若再有下一次,可不是今日这般好说话,定要叫沈嬷嬷好生打你手板……”
张婆子笑得谄媚,又说:“是是是,再不提了。那大小姐平日若是想吃什么,点翠姑娘便多找我,我见大小姐是喜欢我这手艺的……”
点翠端着烩饭,没好脸色理会她,便推开庖厨门往前面走去了。
洛延玉吃着饭,见点翠蹙眉严肃的模样,便笑着问她:“怎么黑着一张脸,庖厨里的人给你脸色瞧了?”
“比这还可恶呢,”点翠忍不住说道:“可笑有个婆子拉着我要替他外甥女谋差事,好似这荣喜堂如今已是大小姐做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也找上门来。方才我就不该忍着脾气,合该好生教训她几句才是。”
“你理会她们做什么,”点墨笑着端了茶来,说道:“你只笑笑不搭理她,她自讨没趣便也不多说,可你若是理会他了,他觉得有了指望自然厚着脸皮说出许多来。下次,你便不要给她言语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找上你来。”
洛延玉听了,朝她们笑笑,不放在心上。
这会子用饭毕,点翠带着小丫头们将桌案收拾干净,便有人端了些水果糕点来。这一季橘子丰收,这些日子,她吃了好些橘子。她见眼前又端了一盆橘子来,便也没了兴趣,只叫人去看看老夫人是否醒了。
点墨刚踏出门,就见苏岑岑就来找洛延玉了。她像是知道点墨是往哪里去,只笑着说老夫人还睡着,两人便结伴进了东阁。
“我听说你回来了,便溜了出来找你。”苏岑岑解了斗篷,坐到她身边,笑着问:“这一趟如何?”
“该说的都说了,该伏低做小的姿态也做了,只是柳家表姐似乎心病颇重。”她蹙眉说:“我想着以后,大约是见不着面了。”
苏岑岑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望向别处:“你终究还是心软些。”
两人喝了会儿茶,便一同去向老夫人请安。这一趟,洛延玉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老夫人听了也不再过问。
又过了两月,到了大寒这一日,家中忽然有贵客到访。拿着进士及第仪仗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走到了安宁巷。
领头的四品内官坐在马车里,马车后跟着几个小内使,他们拿着匣子,冠服,停在了洛府正门这儿。
这管着大门的杨管事哪里见过这阵仗,叫几个年纪轻的守着,自己则忙不迭地往洛老爷子那儿跑去。有几个眼尖的,又匆匆跑去告诉了老夫人和大房娘子郭氏那里。
郭氏坐不住,心中又忐忑不定,忙往老夫人院子里来。
“母亲,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请过安,郭氏忙问。她毕竟没经历过,也不知道里头的轻重。那小厮又说的玄乎,不怪她多思多虑。
夏氏想了想,也不免惊慌,这洛家可是经历过灭族惨祸的。那小厮说外面吹吹打打,不年不节的,可不诡异着么。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老二媳妇呢,这会子窝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那小厮忙又低头,说道:“小的已叫人去通知邵娘子了,这会子消息该是送到了。”
“不碍事,打断骨头连着筋,那邵氏可是二品大员的女儿,怎么着我这亲家也不会看着女儿女婿一家子遭灾的。”她似是安慰自己,又说:“若真有什么,九族之内,他们邵家也脱不了干系的。”
郭氏忙哭了起来,竟还扯上九族了,究竟是要出什么大事。她忙叫人把洛延玉叫了过来,搂着哭了起来。
洛延玉深觉郭氏有些失了分寸,忙劝慰道:“母亲先别哭了,是福是祸躲也躲不过,祖父早就不问官场大小事,父亲又是个只会念书的,叔叔也远在汴京,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岑岑也说:“是呀,姑母。如今还不知道什么事,就先哭起来,反到让人惶惶不安的。小厮又说外面吹吹打打,想来不是什么祸事。那些真个抄家问罪的,都是官兵直接夺门而入,哪有客客气气来敲门的理。”
两人又劝说了一阵子,郭氏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夏氏不放心,又叫小梅和冬至去前面打听消息。邵氏听到了消息,就来老夫人这边问安。家中有事,她身为儿媳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见邵氏双眼通红,想是哭了一阵,便安慰道:“大嫂放宽心,我前两日还接到父亲来信,也并无什么大事。内官大人来府上,其实也寻常。想是官家想起了父亲往日的好处,派人来探视也未可知。”
郭氏笑得尴尬,分明邵氏稳如泰山,她倒是硝烟未见先自举降旗了。
“瞧我,自乱阵脚,叫大家看笑话了。”她忙擦了擦眼泪,端坐在椅子上。
小梅和冬至去的时候忧心忡忡,回来的时候却满脸喜色,忙道:“老夫人,二位娘子,快去前面正厅门口听旨吧。”
“什么?”老夫人一愣,又见他们两个满脸喜色,便又问:“说清楚!”
“咱们家二郎君,高中了!”小梅更是笑得开心,又说:“左右都是喜事,老爷子已经往前面去了。”
一屋子女眷都松了口气,郭氏和邵氏更是相互道贺,连带着洛延玉和苏岑岑也相视一笑,彼此
高兴不已。
内官带了两份旨意,一份是官家的,一份是内廷披芳殿贵妃娘娘的。男子以老爷子领头,女眷以夏氏领头,乌压压跪了一片。
前厅正门大开,朝南空地上设了供奉香案,四下里寂静无声,只等宣读内官诵读。
那内官清了清嗓子,从盒子里取出第一道黄绢圣旨。
第一份是洛泽谦中了探花的旨意,天子亲书。探花郎得官家赏识,点了翰林在户部习学,又兼任东宫洗马一职,一路听着便是平步青云光耀门楣的好事。官家又听闻洛探花妻室乃是正二品御史中丞府上的嫡女,便在圣旨中又加了一条,册封邵氏为四品恭人,特许恭人自行择日,进京谢恩。
既是天子恩赐,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众人面含喜色,领旨谢恩。
第二份是披芳殿贵妃娘娘的旨意,这旨意简单,却是往人心头捅刀子的。贵妃娘娘赐婚叶氏为洛探花妾室,择吉日完婚。
邵氏还当自己听错了,竟不由自主直起身子,望向那宣读内官。寻常女子那会愿意自己的夫君三妻四妾,洛泽守着她这些年也十分不易。她在家里苦熬着,若非惦念那当初的一点好,她哪能这般忍气吞声。
“邵恭人,还不领旨谢恩?”内官蹙眉道。他在内廷见惯了大起大落,那些失宠的嫔妃被冷落的时候,和这位夫人的模样十分相似。
邵氏只觉唇齿颤动,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接下的旨意,只含泪跪在地上没有再抬起头来。
回去的路上,郭氏春风满面好似自己得了诰命一般。她方才还嫉妒邵氏封了诰命,如今却在心里讥笑她。管他探花郎也好,状元郎也好,男人都一个样,生了孩子的女人哪能和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姑娘比,自然挑新鲜的摘了。
“这二房郎君还真是不得了,这就入了官家的眼。”杨嬷嬷觑着郭氏的脸色,想着如今说两句二房的好话也无妨的,“这十年寒窗苦读,多少人都熬不到头,偏就叫二房郎君夺了魁。”
“哼,”她冷笑道:“你当那邵泠寒能高兴得起来,没见她方才脸色煞白都快没了人样吗。老天爷可真是公平,也得叫她知道被夫君抛弃的滋味。”
“娘子这话说的,郎君便是不长往娘子里来,底下那几个小妾也得老实着些。可不比二房那位贵妾,那可是得了贵妃娘娘的赐婚。有宫里的娘娘撑腰,日后谁敢说她半个字。”
郭氏轻笑出声,斜眼看了杨嬷嬷一眼道:“说的是。怕是她连一口主母茶都喝不上,呵呵。”
洛平初打赏了那几个宫人,备了酒席珍馐,款待之后又客客气气送了他们出去,这才送了口气。
这一日,是悲是喜,当真应了那句话。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