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19章 第十九章

因老夫人有心要大办，偏请了许多族亲来捧场，这几日陆陆续续又加了好些人家，请帖竟堆得小山一样高。

郭氏来过几回，回回都要添酒桌，至初十这日已将近六十桌，前厅都快挤不下去了。老夫人一合计，便将中庭至荷花池一带设了帷帐，用作宴请之地。如此一来，红枫林，假山林，竹松小坡一带只怕过后便要重新修整。

官中的钱恐怕不够花，郭氏自是不肯出这个银子，她便试探道：“母亲，如此年后就要重新翻修园子了，为着二郎的体面，官中已经入不敷出，若是填不了这个亏空，媳妇也是有心无力。”

夏老夫人一听郭氏跟她要银子，脸上就不满，说道：“你当我有几个体己银子，够你这般花销的，官中出不起，我老婆子就出得起了。”她白了郭氏一眼，拿起厨子写好的菜品细细看了一会子。

郭氏又说：“母亲有所不知，一桌酒席十菜一汤，咱们家里没有酒铺，这酒水银子还要另算。一桌算两壶酒，便是一百二十壶。媳妇叫杨嬷嬷去外面打听，最大的酒铺盛乐记也要一两银子一壶，用的还不是最好的竹叶青。算下来，一桌酒席至少也要二十两，一共要一千二百两的用度，后边还要整修园子，还得要银子，那些个管事小厮女使的，也要给赏银。不是媳妇有心哭穷，实在是我手里变不出这些银子来。”

老夫人听着，却也有理，这么大一笔开销，只靠官中那点银子怎么够，官中一个月用度也不多五六百两，这一下添了三倍的开销，谁也吃不消。

“官中还剩多少银子？”夏老夫人问道。

“今年到头，还剩六百多两。”郭氏为难道：“若非如此艰难，媳妇也不敢说这些话的。”

杨嬷嬷见郭氏看着自己，便把官中的账册递给老夫人，说：“老夫人看一眼，就知道我们娘子是不是在扯谎了。”

夏氏瞥了一眼账册上的数字，叹了一口气道：“这口子也忒大了些。”她转念一想，朝沈嬷嬷说道：“去把老二媳妇请来，家里人都忙着给她夫君张罗宴席，她倒一个人躲懒。二房的喜事，她难道能不出人不出力么，谁家主母有她这般惰懒的，也不知羞！”

沈嬷嬷听了，便应了一句，忙往沉雪庐去请人。

郭氏见老夫人去请邵氏，心中暗喜。阖家都知道邵氏的嫁妆银子最多，进门的时候十里红妆，羡煞多少人。她身为长嫂，家里平白放着一个财神，凭什么要用自己的嫁妆银子填家里的用度。这一回借着二郎办宴席，她要把从前填进去的，都一笔收回来了。

邵氏听说老夫人请她，多少猜到些缘故。自打郭氏掌家，底下的嬷嬷女使颇多怨言，月例银子总要拖好几日才得。虽府里不短吃喝，可谁家没有个急事，只等着银子使。单是这样不算什么，左右大家一起等几日，偏偏，每次都是沉雪庐的月例银子发得最迟。

她也去问过几回，回回都是一样的说辞。郭氏只说官中的钱没过来，她也没银子。邵氏无法，只能先自己填一部分，待放月例银子的时候再收回来。

洛府家业大，却也不至于连底下人的银子都要克扣。邵氏既然说了几回都无甚用处，便也不愿多去纠缠，免得平白惹出许多话头来。

左右都是银子的事儿吧，她这样猜测。

邵氏跟老夫人请过安，便坐在上首椅子上。

夏氏一向不大管二房的事儿，又觉得这次摆宴席大房郭氏忙前忙后，偏这正主却纹丝不动，心里就有些不悦。这前前后后忙活得不也是他们二房的事，怎的如今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便说：“老二媳妇，你倒是清闲。”

邵氏笑道：“有母亲和嫂子操持，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母亲知道我素来爱清净，人也粗苯，便也不想来添乱的。”

“今日请弟妹过来，原也是为了二弟的宴席。”郭氏笑得客气，又说：“今年家里添了好几个孩子，如今为着二弟去汴京读书也费了不少银两。今日嫂子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官中的钱不够做宴席的，但二弟的体面不能丢，弟妹既然是二弟的正房娘子，多少也关切一下,嫂子也是无米难为巧妇……”

郭氏说的晦涩，但邵氏却是听懂了，这是伸手来跟她要银子的。她接过冬至递过来的茶盏，沉吟了一会，便问：“不知官中短了多少银两？”

夏老夫人和郭氏听了，没想到她会一针见血指出来。两人先是一愣，还是郭氏先说了话：“我和母亲刚才算过一笔账，少说也要两千两银子。便是这些，也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邵氏一顿，转过头打量了一眼郭氏，只蹙眉道：“这都是为着二郎办宴席短出来的？”

“弟妹若是不信，我这里有算好的帐。”郭氏为难道：“咱们家里今年添了许多大事，官中的钱早就不够。如今给二弟办宴席也是喜事一桩，马虎不得。嫂子我不比弟妹，家境寒酸，实在撑不起这偌大的亏空。”

邵氏放下茶盏，说道：“大嫂的话我听得明白，不过是谁来填这笔亏空的事儿罢了。我虽出的起这银子，可也想告诉大嫂一句话。家里若是艰难，这宴席不办也罢。”

不待郭氏说话，夏老夫人先开口了：“不成！帖子都发出去了，不办岂不是成了满修川的笑话了。”她越想越不高兴，她都满世界告诉家里要办宴席，打算好好逞一逞威风，好叫那些看不起她的官眷夫人看看。她们的儿子，全比不上自己生的这个。若是不办，她怎么在官眷中重塑威望。

“说到底这是你的夫君，你心疼你那点嫁妆银子做什么，左右都是要留给儒哥和七丫头的，府里又短不了你吃喝，怎的像个市井泼妇一般斤斤计较。”她说完，也不看邵氏，自顾生气。

“母亲说的是，为着儒哥和七丫头，这嫁妆银子我是分文不能动的，我若是花在这些过眼烟云上，反倒不配为人母了。”

“你！”夏老夫人只觉邵氏今天是吃错了药，从前温顺小绵羊似的，今日竟公然就忤逆她：“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

郭氏心中也不免重新审视邵氏，今日看着，她好似换了个人。前几日她还听杨嬷嬷打听回来，说邵氏封了诰命打赏了不少人，少说也有几百两的出入。可要她名正言顺出点银子办宴席，竟是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

“母亲勿要着急，先听听儿媳说的，再生气不迟。”邵氏温和一笑，说：“二郎如今进了官位，京中又有贵妃娘娘赐婚，可见二郎如今正得官家倚重。咱们家里早已不如从前风光，二郎要重振家族门楣也是举步维艰，朝廷里多少只眼睛看着，若再生事，岂不辜负官家隆恩。”

夏氏听了她说了一车大道理，却半个字都不肯听进去。她本就不喜邵氏，如今越发讨厌，只想着邵氏才刚封了一个四品恭人就这般颐指气使了，他日还不骑到她头上去，遂又冷笑：“好啊，邵恭人自是能言善辩。今日有了诰命就敢忤逆尊长，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想是日后我要说什么做什么，还得你来告诉我。端的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实则今日是要来拿捏我的。”

邵氏只觉得好笑，她不过建议家里不必大办，可老夫人一意孤行，竟能掰扯出这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来。

她忙跪了下去，分辨道：“儿媳自是不敢忤逆尊长，只是想着如今母亲上了年岁不宜操劳，若是因此累出个好歹来，可不是儿媳们的不是？”

郭氏听她这样说，扯了扯嘴角，也跪了下来。今日三番五次没从她手里讨到半分好处，反倒被她一席话连累得自己也一同受过。从前只当她不爱交际，不喜说话，是个木头娘子，没想到今日话里话外竟有些招架不住，当真看走眼了。

她一时想到平日克扣惯了二房的用度，一时心中有些后怕，只怕邵氏将来是要对付自己的。

果然，老夫人一发怒，便是谁也不能幸免，她更是讥讽道：“我可不敢调教你们这样的儿媳，一个个精明得只等着生吃了我。邵恭人，我今日就告诉你了，这宴席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就给个痛快话，这银子出还是不出。”

邵氏抬起头，浅笑道：“母亲铁了心要办，儿媳也不敢不尊。只是这银子直接从我嫁妆里出也实在不合时宜。”

郭氏也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邵氏，问道：“那依弟妹的意思，是怎么出？”

“二郎既然为官，也要在官场上行走，才华虽也要紧，官声却更要紧。但凡高门大户体面人家，断没有用妻室的陪嫁银子贴补家里用度的惯例,且传出去损的不是二郎一人的颜面，是整个洛家的颜面。母亲非要办，儿媳便只能借，官中出借据，一年为期还清。如此，外人只道家中多事暂且挪用，而非霸占女眷的陪嫁。”

“这，”郭氏想也没想，问道：“你岂非还是一分钱不出？”到头来，这个锅又扣回到郭氏头上，她不仅拿不到自己填进去的几百两银子，日后还要生出一笔债，还她的钱。

“这倒也是个法子。”夏老夫人却听进去了，想着庄子上去年收成不错，几个铺面也有红利，两千两银子，每月还进去一百七十两，倒也不算多。

郭氏坐不住，反对：“弟妹，不是大嫂要管教你。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但说到底这和外面那些放利子钱的又有什么不同。你我都是一家人，如今家中有困难，你又何必兴那外人做派，反倒生疏了彼此。”

“大嫂愿意自己出钱填补官中，是大嫂深明大义。可我断然做不出这有损夫君颜面的事。”邵氏朝她微笑，说道：“这是我的底线。”

夏老夫人自然是要妥协的，反正是邵氏出银子，官中还，但官中怎么还她却顾不上。她只想着抓紧手里几个要紧的庄子铺子，其余的她可不管。

郭氏怨毒地看一眼邵氏，竟被她将了一军。

“如此也好，老大媳妇，”夏氏说道：“一会儿我让账房过来写借据，你盖了印子就留一份给老二媳妇，另一份就暂时放在你那儿。”

“是。”郭氏咬牙道：“儿媳定好生安放。”

两千两银子本也不是小数目，杨嬷嬷看着锦瑟从一个鎏金匣子里取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两人一人给借据，一个给银票，按过手印便各自散去。

这日回去郭氏发了一通脾气，杨嬷嬷自然也免不了数落。她心里就把这帐算在了沉雪庐头上，拿了银票她也不愿意多留，临走还翻了个白眼给锦瑟。

锦瑟只冷笑，道：“有本事，别来我们院子里借钱呀，自己主子没本事，如今逞得借钱的比债主还厉害，什么东西！”

杨嬷嬷说她不过，便拉着同行的嬷嬷，阴阳怪气道：“瞧瞧这是什么人家出来的丫头，这般厉害。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学那外面放利子钱的做派，自甘下贱。”

嬷嬷们还等着杨嬷嬷发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敢得罪她，只附和着说了两句，便也不愿多说话。

底下人心里明白，郭氏是个小气的，回回月例银子都不能按时发，若非杨嬷嬷凶悍不许人议论，底下早就已经怨声载道了。

郭氏行事不大气，自然人心不服。

杨嬷嬷回去交了差，就见郭氏正拿着账册对账。这笔银子虽她不愿意接，到底这也是她头一回做席面，自然想要在官眷里面充一回面子。若是能结交到一两个贵人，将来对大郎和孩子们的前程也有助益。

她看了银子也不说什么，叫杨嬷嬷带了人去钱庄兑出现银，往各处分发下去。

待到十四这一日，万事俱备，郭氏也打算偷个闲，去老夫人那里请个安。谁知遇到了柳家来的鹿铃。这一回，她是坐了马车来了，还同上回那样，眼眶红红。

她只当鹿铃又是来替她家姑娘打秋风的，却见上首老夫人脸色也不太好。她便问道：“出了什么事，母亲怎的愁眉不展的。”

夏氏便叹了一口气，说柳家郎君昨日夜里去了，今日已经停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