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有闷雷炸开。
跨过门槛的岁禾,依忍冬言扭身回头。雷电之色映亮她和无虞惨如纸面庞,乍一看毛骨悚然。
漫天雨幕中,地面有水雾升腾而起。弯腰预备扛起壳形刺的风帆,被高声言的忍冬吓了一激灵。
就是这个空当,八具壳形刺身上的黑布,被尸体自内而外流出的浓水腐化。
露出具具只有人形,无有人样的尸体。
他们皮肤呈融化状态,黏在身体要掉不掉,就像附着在蜡烛表面的蜡油。
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里,饱含脓水。可隐约窥见红眼肉芽虫,慢慢蠕动,啃吃身体。
不等惊掉下巴的风帆细看,忍冬急切拉住风帆和祈苍,以及屋檐下的敖游,卡在门口要进不进的岁禾,无虞,匆匆进屋快速关门。
“壳形刺的身体是他们最大的杀器!”
经年之前,忍冬刚到凡间历练不久,还未拜入镜花宗门下。她身边跟着一位事事为她着想的侍女芩子,二人游山玩水,斩不平,好不快活。
奈何天不遂人愿,二人游历到凤凰城,遇到被壳形刺追杀的那个外号叫,秃头的师尊——蒙百泉。
忍冬和芩子正是年少,侠肝义胆出手相帮。
途中明羡之收到传信赶来,四人合力围剿,那两名壳形刺身亡。当众人庆祝劫后余生,壳形刺身体突然爆开,毒气,毒虫,毒针漫天飞舞。
蒙百泉一力拦下毒针毒物,芩子现出原形,力保几人不被毒气波及。
芩子原形是河滩边,叫人折断的芦苇,被路过的忍冬娘亲,随手插在湿地,才得以化形。成人后追到恩人身边,恩人却因所嫁非人,成为疯婆子。
残生只可在北海牢狱了却。
于是她追随在恩人的孩子忍冬身边,芦苇本身有解毒功效。
因而芩子将毒气全数吸进身体,保下三人后迅速衰败。
那时明羡之,只通阵术。如今精通的毒术练蛊,全因见到师尊被毒针,毒物灼伤时日不久,芩子毒发身亡后,奋发图强没日没夜学习而成。
芩子的死一直是明羡之的心结,也是他答应与忍冬成婚的原因。
那时的忍冬不似如今,称得上活泼。芩子之死对她打击太大,她选择遗忘。于是蒙百泉手收她为徒,带回宗门悉心照看。
直到今日忍冬再次瞧见壳形刺的尸体,才堪堪忆起这段往事。
她一面运起地面雨水,撑起水罩住客栈,穿过连廊引几人往中堂躲。一面简单讲述与壳形刺有关的记忆。
“师…”姐字跑到岁禾嘴边,紧急刹住。这里已经没有婴手墙桎梏,忍冬不是师姐,是北海公主,乱叫乱问会给她招祸。
她干咳两声,“忍冬,别慌。”她大剌剌喊出忍冬全名,倒叫忍冬有瞬惊讶。
岁禾同手同脚,怪异快跑几步,拦下众人。“这么多年过去,壳形刺肯定有所长进。我看那些红眼肉芽虫,不太对劲。我出去……”
话音未落,壳形刺尸体炸开的嘭嘭声响起。墨绿色毒烟迅速包围整个来财客栈,幸好有忍冬提前撑起的结界。
通过透明的水之结界,可窥见厚重绿气中,有银雨般的细针来回穿梭。长有人脸的蜘蛛横行霸道,似在寻找猎物。
“这些毒气毒物向外扩散就遭了。”风帆的感慨,说出了皱眉的祈苍的想法。
“原来刺客最厉害的地方在于玩弄人心。”敖游摩挲着他的玉骨扇,自虚空而下的雨水,被将引着注入结界。
几人向他侧目,敖游独独剜眼岁禾,“你们瞧我作何?我说的不对?”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格外明显。
“你们看啊,能被壳形刺追杀的人,都不会是普通人。怎会不顾毒物四散风险,独自逃命?这场刺杀的本质就是,用自己的命,换更多人的命。从雇主买凶杀人时,死局已成。”
“难怪,难怪夔营出手,只有成功,没有失败。”风帆摸着下巴感慨,忽而他大惊失色,“原来师尊是死于壳形刺的追杀!他和师兄为何啥也不讲?!”
“小师兄,他们肯定有苦衷。”岁禾重重拍拍风帆肩膀,风帆那句,“这不是把我们其他弟子当外人”终是吞入腹中。
“不过夔营从无败绩的传说,马上要被打破。”
岁禾突然变回睡莲的样子,又突然变回人形。几人瞬间明白她的用意,岁禾淡然一笑,坚定而诚恳地望向无虞,“哥哥且先回屋,喝一碗驱寒姜汤,免得被脏东西碍眼。”
外面的尘垢粃糠,对无虞来说宛如蝼蚁。自然不反对岁禾的言外之意——出去清理祸患。
他对岁禾事事为他的态度,十分满意。那双天生忧郁的双眼,斜看向中庭里隐在一人高的地锦草墙后,宛如阴暗鬼魂的拂渊。
“很好,哥哥等十八的好消息。”
无虞亲昵地抚抚岁禾脸颊,昂昂然回屋品喝,第一次听说的姜汤。黑白无常继续跟在他的身侧,一为保护,二为帮岁禾说好话。
阴暗角落里的拂渊,扯断好多地锦草。幽怨地凝视着,变回原形飘出结界的岁禾。
拂渊和其他人都明白,岁禾身为十品睡莲,毒物不敢近身。撑好结界,不进体内之毒气,也不妨事。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尽管才能再出众,可本身是普通的。毒气和毒物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袖手旁观,观察战局,于紧要关头出手,比一味逞强有用。
*
如云团的绿毒气中,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毒云团之外,白秋水站在白莲池中的一叶扁舟。用力搅拌一大锅熬制成红水的药材,升腾而起的红气,正在一点点吞吃掉绿气。
它围绕绿气一圈,有效防止它外溢的可能。
云团之中的睡莲岁禾在忍冬给她罩的,密不通风的水之小结界,悠悠地转圈。
欲要处理掉毒气,她可以慢慢在此打坐,用修炼时本体散发出的神仙香,中和毒气。
可那样太慢。
听着毒气之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凡人惊呼,胆寒之言。岁禾低喃,“算了,大不了被骂一顿!”
她下意识忍住心神震荡之痛,麻利地旋掉一片花瓣变回人形。
“我明明还要向世人寻仇,为何……”岁禾捏着花瓣,神色复杂,“这是最后一次,摘都摘了,不用白不用。”
引出代表破虚空,正清明的眉心血。滴在花瓣,滚圆的血珠顺着花瓣微小脉络,流遍整个瓣身。
须臾,粉绿光辉闪过,毒气被尽数吸进花瓣。
浅粉淡绿色的花瓣,逐渐衰败成枯叶之色。化为飞灰后被雨水裹挟,落进地面积水。
霎时,夜清气朗。
白莲池中阵阵荷香,带雨携风而来,令人灵台清明不少。
岁禾身形趔趄一下,咬疼舌尖,眼前昏黑散开。上百只人面毒蛛,控制的飞天毒针,随蛛丝于虚空来回滑动。
这些毒虫都出自壳形刺的身体,尽管事实摆在眼前,岁禾还是不太敢相信。
近些天,血气耗费太多,身体损伤太大,她召唤不出无格。
也催动不了千丝藤生长,制住毒蛛。欲闪身躲过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毒针,可一迈步眩晕袭来。
眼看毒针迎面而来,大地震颤。毒针错轨,岁禾身形趔趄,堪堪躲过一劫。
见此,因岁禾剥莲瓣夺门而出的拂渊等人,稍稍放心。旋又想起,睡莲剥瓣之苦不亚于凡人剜心之举,生气又心疼!他们谁都以为岁禾会慢慢炼化毒气,不曾想她拿自己身体,这么不当回事。
扭正身体的岁禾,用余光看清身后有如蛇蠕动,足有七八米粗,十几米高的红眼肉芽虫。
它们似是不喜雨水,不停地上下摔动身体,间接弄断蛛网。尾部长满黄色尖刺的利牙,撕扯旁的没有它大的肉芽小虫。
而圆筒似的脑袋,左右摆动。时不时上下开裂,大嘴张开呈圆形。长满黄色尖刺的利牙,绕嘴一圈。
如芝麻粒似的眼睛,在嘴巴上的层层褶皱的皮肤里藏着,一眨不眨地盯住近旁的岁禾。
雨丝冲刷下,淡黄粘液自遍布白色褶皱皮肤的脓坑中流出,下滑融进满地雨水。抬起脚来,还可见鞋底与地面拉出的银丝。
“好丑的妖怪!”
意识模糊不清的岁禾,完完全全瞧清肉芽虫时,脑中叮地一声。五官皱成一团,腿不软了,血气瞬间足了。
不知为何,她对丑陋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之感。
肉芽虫似乎明白岁禾之言,拧扭身躯快速向她奔去。
“不!不!不!”
岁禾后退数步,无格察觉主人危险,应声而出。欲斩向肉芽虫时,被它嫌肉芽虫恶心的主人喊住,“无格,回来!”
一人一剑同时奔向拂渊等人身后。
“它丑陋的怪异,我不太行。”
“放心吧,小师妹。你摘掉瓣身虚体乏,剩下的就交给我们!”风帆以符咒做剑,袭向扭成麻花的红眼肉芽虫。
祈苍点水成冰。
因着是雨夜,毒针毒蜘难免沾水。全数被困冰块,任人绞杀碾碎。
敖游和忍冬飞檐走壁,剑光闪烁下,骨扇回转间,肉芽虫断成两截。
在水地挣扎一番,脓水从它们坑坑洼洼的皮肤喷射而出,如利箭袭向忍冬和敖游。
屋檐下,鬼鬼祟祟往看戏的拂渊身后躲的岁禾,时不时扔过去一簇掌心火,蒸发掉丑妖的口水攻击,烧得它唧唧乱叫。断掉的身体一拱一拱地突袭向岁禾,却又被忍冬一剑斩断。
“好!”岁禾高兴大喊,“我们同时祭出掌心火,烧它们比杀他们容易。”
战斗的几人依言而行,果不其然被大火焚烧的肉芽虫再无反抗之力。
岁禾本欲帮忙,奈何有点支撑不住身体。想去扶拂渊,却被拂渊阴阳怪气,“找你最亲的人去!”
嘴上放狠话,身体却没躲。
岁禾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全身的重量都往上压,“你今日袖手旁观,不会是在生气吧?”
“……”拂渊简直要被气笑,这还用问吗?
这还用问吗?!
“哥哥当然是我最亲的人。”岁禾狡黠一笑,“但你……”她捏住身侧人下巴与之对视,“……是我可以用嘴亲的人,简称下来也是我‘嘴’亲的人!”
“是不是呀?”岁禾轻晃拂渊胳膊,“对不对嘛?”
幽幽夜色里,她黑白分明的双眸灿若繁星。
如果忽略掉她发白的嘴唇,拂渊还真就原谅了。
“油嘴滑舌的腔调同谁学的?”
“我自己想的!”
拂渊将颇有些骄傲的岁禾揽进怀里,欲打横抱起。岁禾视线从可以拉丝的地面收回,“你背我。”
拂渊照做,哪儿能不知道她视线的意思。魔火自掌心飞出,直往地面而去,蒸发掉可能有毒的脓水,再腾空而起,烧毁毒蛛和毒针。
他背上的岁禾耷拉脑袋,眼皮虚虚地睁着。见白色裙摆被紫黑火光映亮,美美哼笑,“……诶…好累……我没力气了……”
就在她安心闭眼时,心口的五瓣黑梅,悄无声息少了一片花瓣。白秋水撑伞自扁舟下来,聘聘婷婷走向还在焚烧肉芽虫的祈苍。
罪神山对法术的压制还在,所以祈苍,忍冬等人的焚烧比较耗时。
“我方才在这附近,亏得几位才没被毒物袭击。肉芽虫本身含有剧毒,焚烧它产生的厌烟雾,恐怕对身体不好。”
白秋水拿出瓷瓶长木盒一一分发,“木盒是我炼制的驱毒荷香,几位晚间休息,可以点燃一支。”
话落,不等祈苍他们答谢,微微躬身走向拂渊。
岁禾沉睡前,猫儿似的哼叫,用脑袋撞向拂渊脸侧。那力道轻的,与挨蹭无异。
拂渊偏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转身回房。
白秋水不死心,竟寻到二楼房间去。
刚刚安置好岁禾的拂渊,灭掉房中烛火。白秋水将木盒放在门外离开后,拂渊倚在窗边,一边割腕将血集到碗中,一边替岁禾看到祈苍他们安全完工,才端起一大碗血,慢慢渡给岁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