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落一夜。
街上更夫冒着毛毛细雨,仰望阴如黑墨的日空。不确定地敲锣喊出,“辰时一刻,早睡早起。”
悠长的音调,在更夫拖沓的脚步下,渐渐传到来财客栈。
“诶呦!”无精打采的更夫,被兜头而来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猛敲铜锣,仰头大骂却发现,哪里是被人泼水。是来财客栈二楼靠西边的房间窗户,在喷水!
心中想起昨晚此地怪异,悻悻离开。
不过他那惊天动地的锣声,救了岁禾一命。
岁禾一晚半昏半睡,梦里她口中发苦,嘴巴变成个流血瀑布。身体定在悬崖不能动弹,崖下是张开圆形大口,等待吃她的肉芽虫。
她在梦里一直痛苦挣扎,幸好震天响的锣声适时响起。
屋中昏黑如夜,岁禾浑身紧绷躺在木板床,缓解噩梦带来的惊恐无措。藏在被褥里的手摸索寻找枕边人,准备依偎过去。
“梦到昨晚的丑八怪了?”
拂渊慵懒暗哑的声音自床对面响起,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听起来不太真切。
昨晚?现在难道是白天吗?
岁禾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先瞥眼窗外暗沉天空。才循声望去,她的枕边人今日着穿一身,立领暗红刻丝锦袍,外罩黑纱浮光锦。头戴莲冠,侧有贴珠。腰佩香囊,面若敷粉,妖冶繁华却不失矜贵雅度。
于雨打芭蕉的美景旁,端坐长桌案前,慢条斯理地提笔落字。
一盏烛火落在桌案左侧,橙黄光亮正正圈住拂渊。岁禾痴痴地凝望他上挑邪肆的眉眼被火光烫去凶相,只余绵绵柔情。
给人以温暖之感,想冲上前去抱住他。
岁禾这样想,发号施令让人过来,“你……”
字音发出却被拂渊送进口中,冲淡血腥气的饴糖卡住喉咙。她趴在床沿,对着胸脯又捶又打,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忆起梦里口中真实的血腥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缘何在我口中放饴糖?”岁禾剜眼依旧板板正正坐在那里的人,自顾自翻身下床。
随她动作拂渊挥手,屋中各处燃起烛火,四周亮堂堂的。
褪去放在一旁的罪纹衣,在岁禾下床时立刻缚身而来。她轻轻叹气边整理衣摆,边推窗而望,天空阴沉却不似夜晚的黑,是光亮被一层黑布遮住明亮的阴。
街道有人挑着扁担卖蒸馍,岁禾了然如今真是早晨,气哄哄地落坐拂渊身侧。
“我刚才差点死掉。”没得到想象中的关心,岁禾加强语气,着重强调。
“你不是喜欢逞强?同我来说作何?”拂渊故意露出裹缠有纱布的手腕,其上可窥星点血迹。
“你手腕怎么回事?”岁禾一把攥住拂渊的手,他手里的毛笔尖一顿,豆大的墨点蕴在抄满《愣严经》的宣纸,有碍观瞻。
“你的功劳。”拂渊眉眼下压,睁开桎梏,起身立在窗边,剥弄掉芭蕉叶。“你不拿体内精血当回事,随意浪费。我只好用我的血给你补回来。”
“不多,不过三大碗而已。”
“你疯了!”岁禾的火气和人一样噌地站起身,忽而眩晕袭来。手撑在桌岸,缓了几息才冲到拂渊身边。“你和我能比吗?你又不是……”
不是真神,会死的啊!
念在周围耳目众多,岁禾没有说出心中话。自从经过蘑菇书阁那一遭后,想找机会坦白身份,又怕拂渊因她身份离她远去。
心中害怕,这事便越拖越久。
“不是什么?”拂渊再次与岁禾拉开距离,“我和你并无不同,血气是人之根本。少了很难养回,没了直接去死!你便尽情浪费,届时我们一起重新投胎!”
言语越来越冲,拂渊神情阴冷。双手撑在窗边吐纳好几次湿冷空气,才不至于发更大的火。
本想装生气,让岁禾长张记性。可是越说岁禾苍白面孔,在脑海中的印象就越深。
“你因我割腕喂血很生气,很心疼对不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人,黑沉眼眸晦涩难懂,“可我瞧见你不爱惜身体,比你现在的感受要难受千倍,万倍。”
“拂渊,我心里有数。你也知道我是满品睡莲……”岁禾试图搬出身份,让面前人信服她不会轻易死去,只是放出些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放宽心便好。
“你还敢拿你的身份来堵我!”拂渊怒喝打断,面上表情就像岁禾要杀他一样。
从头到尾岁禾都不明白,拂渊在意的是她付出时受到的伤痛,为她的付出感到不值,而不是那条命!
不会死就能任人欲予欲求吗?
蠢货!
如若不是这些年,拂渊私下在夔营买凶。恐怕日日会有成百上千人来找岁禾,将她下药,延年益寿!
还真当三界是真善美,放着岁禾这个香饽饽不吃。
好阎主到现在还不明白,人的贪欲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就像她不明白,世人心底其实门清真神从来无罪。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公认的,好欺负的,厉害且心软不会反抗的讨伐对象,来宣泄各种坏情绪,满足私欲。
“好了好了。”眼见拂渊周身戾气越来越重,岁禾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从今时今日起岁禾保证好好爱惜身体,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试着去牵拂渊的手,签订下生效契约。却被一把甩开,如此反复好几次,岁禾明白得让人独自冷静冷静,于是乎转身出屋。
人影消失在屋中人眼底,拂渊用雇主才有的秘令,撤回在夔营买下刺杀对岁禾心怀不轨之人。
*
解放的岁禾,狠狠呼出口气。寻摸到忍冬房门前,碰上在门前踱步的风帆。
“小师兄,你是不是也想和忍冬同去祭拜芩子?”岁禾悄咪咪询问,风帆一副遇到知音的模样,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既然师尊是被人害死,那说不定这跟师兄师姐的突然造反,有所关联。我们必须叫上所有人同去,保不住就会发现线索,证明师兄师姐清白!”
风帆和岁禾咬耳朵,“不过,我一早就在这守着,里面……”
说的正欢,一张被水托举的宣纸,飘进忍冬的房中,打断两人交谈。他们两个同步望向纸张飘来的方向,是隔壁的隔壁的对面——敖游波光粼粼,有些漏水的房间。
“他在里面凫水玩?”岁禾伸长脖子眺望。
“嗯嗯!”风帆拍胸脯点头,“我方才经过他房间的时候,还听他说‘淹死了,淹死了’哈哈哈……小师妹你说一条龙会在水里淹死吗?”
“肯定是在凫水!”
“有理有理。”
两人抱臂倚在忍冬房门口。
“小师妹猜纸上是何内容?”风帆转回正题,岁禾偷偷观察,见他完全从之前的坏情绪中走出,楞楞摇头。
“是敖游说同意与我退婚,要我过去找他商议,怎样将损失降到最小。”忍冬打开房门,岁禾与风帆当即扶额转身,装成路过的样子,异口同声道:“忍冬,好巧。”
两人尴尬傻笑。
忍冬心说你俩窃窃私语的声音,恐怕整个客栈都听得见。木着张脸,“好巧。”
三人一前两后来到敖游房屋门口。
咚咚咚,忍冬敲响房门。
“……进……咕噜…咕噜咕噜……”敖游声音很微弱。
忍冬蹙眉果断推门,屋中家具飘在水面。敖游口鼻被烟花状的雨花妖堵住,于水中浮浮沉沉。眼睛已有翻白迹象,估摸着再晚来些,就要吃席。
雨花妖恩仇分明,见门外三人不是仇家,收回顺势而出的水流。
忍冬挥剑展开方正水体,扯出敖游。在他背上痛击数下,待他咳出一口血水。忍冬收捡,公事公办,“退婚一事……”
“呵呵!”敖游抹干净脸上水渍,逼近忍冬,“你想的美!”
“不这样说,我死在屋中都没人发现。”
他狠狠剜瞪风帆,岁禾,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落寞。
不知为何,岁禾望着眼前充满气泡,烟花的水屋。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杀气,按理说,雨花妖怕人,出了明的溜得快,不会现在还赖在房中不走。
它们在琢磨什么坏招?
手随便心动,以掌心火包水,“你们成日打着小鬼的名号,在外报复仇家,实在不太仁义。”
她控制着火的温度,不至于将雨花妖蒸熟成云气,“不若我们打个商量,以后再寻仇家报复,留下尊姓大名,如何?”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雨花妖齐声道:“从来都是凡人做贼心虚,认为我们是小鬼!你不去纠正凡人,却来警告受害者?卑鄙小人!”
“呃……”没料想到如此结果,岁禾语塞,“那劳烦诸位下次长个嘴,替我的鬼子鬼民解释一番。”
围住雨花妖的掌心火,逐渐变大。
“好好好!卑鄙的小人!”实力不够的雨花妖连声答应。
忽而,一个颜色有点发黄,烟花形状不太规整的雨花妖,飘到岁禾手边,“我们拉钩钩。”
岁禾有点被可爱到,依言照做。却不知她的小拇指侧,已经被打上透明标记。待约完成,岁禾收手满意点头。侧目看向敖游,“你的仇自己报。”
敖游没应声,雨花妖尽数夺窗而出。
风帆凑到敖游身边八卦,“你不应该,你怎么如此没用?小小雨花妖……”
“没有妖气的小东西,趁你熟睡觉钻进你口鼻,你能发现?”敖游厉声吼的风帆一愣一愣的。
岁禾接话,“可你不是龙吗?被水堵住口鼻也能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