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旧梦
两个人在门口前站着,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柏钺是陷入谢云景的话而沉思起来,那么谢云景呢,她又在想什么?
“好了,那么现在真的晚安了嗷,别聊了别聊了,明天还有的忙呢!”谢云景这样说道,脸上保持着笑容,直到她关上房门。
谢云景有些脱力的靠在门板上,以此来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她在猜测柏钺母亲的用意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希冀呢?
她从知道了柏钺妈妈对他的这番安排之后,心里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嫉妒,啊,他的妈妈是那样爱他,死前都要安排好接下来的事情,以便让她心爱的孩子在之后的人生里不感到孤独。
那么谢云景的妈妈谢女士呢?
她猜想别人心思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回看自己,却摸不透猜不准,柏钺的母亲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那她的母亲呢,谢女士到底对她是责任心太强,还是也有些零星的母爱呢?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不知道,不确定。
当天晚上,谢云景久违的做了一个梦,不过她其实也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说是她深埋在心里数年的记忆在闪回。
谢云景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她哥哥,其实她早就知道一件事,她哥哥一直瞒着她的事情——当时不只是被父亲抛弃,他们也是被母亲所抛弃的,只不过谢女士运气比较不好,没能抛掉而已。
当年她的父母闹离婚的时候,她的父亲很干脆利落的就放弃了他们两个人的抚养权,谢女士棋差一招,只能接下他们俩。
她又梦见了那段充满讽刺的交谈。
那是她父亲回来和母亲最后签协议的时候,她就躲藏在一楼书房的窗外,很轻松地就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谢女士冷笑着说,“你们姓周的真是一条心一起算计我们谢家,这两个孩子是一个也不想要啊,那正好,以后他们就都姓谢了。”
父亲的声音很冷漠,他只是说,“随你的意,孩子留给你比留给我靠谱。”
谢女士倒是有些恼怒道,“你以为我想要两个麻烦么?我忙得要死好吧,只不过我比你有良心罢了,你既然不要他们,那以后就别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父亲没再说话。
谢云景记得,那时候他们闹离婚已经闹了一年多,她十五岁了,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没有被任何人选择,父亲不要她,母亲被迫接手。
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像是一条陈年的伤口,它藏在谢云景心脏很隐秘的位置,渐渐被她遗忘,而后又在这一天被重新撕扯开来。
谢云景在自己的梦里冷眼旁观,她看不清父母那个时候是什么神色,但是她看见揪着裙角的十五岁的谢云景,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把会让她难受的情绪强行遗忘,所以正难堪地红着眼眶,神色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慌乱。
谢云景冷哼一声,她想,果然没有被好好处理过的伤口是没有办法结痂的,现在再看,也还是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没有一点点好转。
她很清醒的知道这是在做梦,但是那种身临其境般的痛苦,由着十五岁的谢云景的心脏牵出一条线,连到了二十二岁的谢云景身上,还是能牵动她的心脏紧缩,散发丝丝缕缕的窒息和痛苦。
这导致谢云景真正从这梦里醒来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胸腔里不绝如缕的细密烦意,并且直接导致她整个早上状态都很一般。
“唉——”谢云景坐在门口看天,嚼着老乡自家做的青稞饼,没滋没味的叹了口气。
和她坐在一起吃早饭的姐姐见状揉了揉她的脑袋,“哎呀小姑娘,怎么啦?”
谢云景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没睡好,转而又问起别的,“姐姐,你女儿呢?还没吃饭?”
姐姐摇了摇头,“她还没起呢,她昨天晚上硬要尝尝果酒,结果喝了一点点就睡到现在喽。”
她说着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可爱,忍不住笑了出来,“哎呀她呀,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头……”
谢云景也跟着笑,“你就这么说说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才十六对吧?”
“十五十五,她上学早一点点。”
谢云景闻言倒是愣了愣,又牵起嘴角笑了笑,她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口那里传来汽车的动静,好像是有人来了。
姐姐也朝那边看了看,又拿出手机对着车牌号对了一下,“哦,是孩子爸爸来了。”
谢云景觉得有点奇怪,且不说为什么一家人要分开来玩,姐姐见到自己的丈夫来了,神情好像也没有很特别的感觉呢?
姐姐瞄到她那副猫猫困惑的样子,笑着解释了一句,“因为已经离婚了嘛,而且他有别的事要处理,所以我们不是一起出发的。”
说着那边人走过来,姐姐也起身招手打了个招呼,跟他指了指民宿的房间,说着什么。
谢云景捏着半块饼,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离婚了……不是应该像谢女士那样么,老死不相往来光是提起来就厌恶什么的,为什么,还能像朋友似的啊?
一声欢呼拉回她的思绪,清脆的女孩声音欢快的像一只跳来跳去的小麻雀,是姐姐的女儿,她小跑着冲向自己的父母,给了刚来的爸爸一个拥抱,又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
谢云景看着那一家人,姐姐的神色很自然,那个男的也表情很轻松的样子,他们彼此也很正常的交谈着,好像不是为了孩子故意在装友好,在忍受和对方处于同一空间。
他们的眼神都落在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身上,温柔地看着她,听她叽叽喳喳地讲着话,没有一点不耐烦,很专注,好像很爱很爱她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呢?谢云景觉得自己脑袋晕晕的,这才回神来,快速地吸了几口气,原来她刚刚看人家看得忘记呼吸了,真是可笑。
她看着手里半张饼,觉得食欲全无,她的心思全都在这让她困惑的一幕。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就是在她眼前的事实,她还是忍不住阴暗地想,不可能吧,是假的吧,怎么可能会那么幸福呢?明明两个人都离婚了,难道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吗,不然怎么会这么自然的相处,不会彼此冷嘲热讽,是演给女儿看的对不对?
“姐姐?姐姐?”
清脆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谢云景吸了口气回神,看向眼前的小姑娘,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了?”
“姐姐,你不舒服嘛?眼圈红红的,是不是感冒了?”
谢云景闻言赶紧快速的眨动眼睛,酸涩感从眼睛里发散出来,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往心脏的位置传过去了。
谢云景揉了揉心口,对小姑娘笑道,“是有点感冒了,没事的。”
小姑娘自然也是好糊弄的,她哦了一声对谢云景说道,“姐你看,那是我爸,这样我们家人就齐了,我们要去爬山啦!”
她昨天看见谢云景在地上用树杈子画画都画的那么好看,一时间心里崇拜的不得了,对她的态度也很亲近,以至于什么事都想跟她分享一下。
谢云景觉得自己可真是一个阴暗的成年人,居然学会了拐弯抹角的打听别人家的事,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不是高中来着嘛?现在应该快开学了吧,来得及赶回去不?”
小姑娘一摆手,“嗐这事儿,我休学了,下学期我才回去上学呢。”
谢云景啊了一声,没好意思再问为什么,倒是小姑娘不见外,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因为很累嘛,真的很累,所以我就问妈妈,可不可以不上学了,妈妈说不可以,但是可以先休学,到处看看玩玩。”
谢云景嗯了一声,“不会担心回去之后跟不上学习进度什么的么?”
小姑娘没有迟疑,“可是我就是因为太累了才暂停的呀,我妈说人很累了还继续勉强自己的话,就好像一根皮筋一直紧绷着,总有一天,不是断了,就是再也没有弹力了,我爸跟我说要允许自己松一松。”
“妈妈说人很累的话就要承认自己累了,假装不累的话,自己的身体和心都会知道的呀!”
谢云景不知怎么的,低头笑了一下,说,“是,是这样。”
她看着小姑娘,眼神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语气里带着认真的叮嘱,她对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说,“你真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也是个幸运的孩子,你妈妈说得对,不用很着急的,也不要跟别人比,你自己有自己的节奏就好了,不要太为难自己了,有时候坚持不住确实是可以暂停一下的,这都没什么的……”
她说着抿了抿唇,轻笑了一下,“我,我是不是一下子说太多了,我没有说教的意思。”
小姑娘摇了摇头,笑道,“我觉得你像传授给我经验的前辈,你一定也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嗯,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养精蓄锐回去,再和学习大战三百回合的!”
“我妈妈说,人不是得休息好了才能在下个阶段接着前进吗,不然一直走一直走就是会越来越累的呀,最后会喘不过气来的——虽然但是我刚到这来的时候真的觉得喘不过气来着,嘿嘿。”
谢云景看着她十五岁的稚嫩脸庞,她看不见一点不安和焦虑,她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有被好好的接住,她像一只正学着飞行的雏鹰,在展翅的时候她确信自己不会因为飞不好坠落而受伤害,所以放心舒展自己稚嫩的翅膀,而事实如此,她在被好好的爱着,并且很确定自己能感受到那些爱。
谢云景觉得鼻头酸酸的,她动作隐蔽的咬住下唇,压抑住嗓子里紧绷着的呜咽声,想着怎么才能用正常的语气找个借口离开,自己一个人待着——
“谢云景!”有人叫了她一声,还没等小姑娘反应过来,就一阵风似的拉着谢云景的手腕走远了,留小姑娘一个人在原地挠头。
她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眯了眯大眼睛,小嘴一翘,嘴角压抑不住地疯狂上扬,嘿嘿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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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景埋着头蹲在地上揪草杆子,柏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揪草杆子。
谢云景自己没察觉到,但是她一早上吃得也少,辫子也编的毛毛躁躁的,跟人说话的时候还爱走神,这显然是很不寻常的,柏钺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让她一夜之间就变得恹恹的,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事。
但是谢云景不说,柏钺也没问,直到此刻,他拉着谢云景跑路。
谢云景并没有要求他拉着她跑路,但是柏钺就是知道,她很想跑开。
谢云景的两条长辫子垂在背上,到腰那里,随着她揪草的动作在她背上滑来滑去,突然砰的一声轻响,绑辫子的小皮筋炸开了,柏钺的手先于脑子动起来,一下子抓住了。
谢云景被他的动静惊到,转过头来,眼里满是问号。
柏钺抿了抿唇,咳了一声,“你头发,散了。”
谢云景哦了一声,问他,“你会编辫子不?”
柏钺嗯了一声,谢云景于是从口袋里掏掏掏,找到几个小黑皮筋,拿给柏钺,“那你帮我编一下,谢谢。”
柏钺接了过去,半蹲着帮她编辫子。
这一切展开都毫无前后逻辑可言,但是两人又一副天经地义的寻常样子,反倒成了一副岁月静好的场面。
柏钺编到一半的时候,谢云景突然开口道,“我妈没给我编过辫子。”
柏钺心里感觉她这话语境不太对,毕竟他正在给她编辫子,但是手上动作没停。
谢云景看着天,手上还揪着草,“其实我没要求她一定要给我编辫子什么的,她就不是那种类型,她自己发型都是找造型师打理的——诶,啧,真是,我是说其实我不怪她什么,我没那个资格,她对我仁至义尽的了,该给的资源一点没少给。”
“你不知道吧,我可嫉妒你了。”
“嗯?”
“你妈妈对你的爱多明显啊,就像这大太阳,照在身上是热热的,可是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了也猜不对。
“你知道么,我其实算是气上头了离家出走的,我走前,我妈给我原来的号码上发了最后一句话的,她说如果我还不到回去,那以后都别回去了,她不会再管我,结果到现在,我妈还真没一点动静。
谢云景绕着手上的草杆子,低头笑了一下,“原来我想不明白啊,可是我刚刚好像明白一点了,和家长赌气拿自己的安危吓唬他们,那是被爱着的孩子才有的特权,我在外面回不回去,这威胁不了我妈一点。”
她笑着,语气却抖的好像要坍塌的山崖,“我原来还做了好些准备呢,我把号码换了,不敢用她知道卡号的卡,结果其实零个人在乎,嘿!这事儿闹得……”
她面前的土地上零星氤氲开几个深色的小圆点,谢云景用力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把脸擦干净,就见从旁边递过来了一张棉质的手帕。
谢云景觉得这场面实在是太诙谐了,笑了一声接过手帕,“你哪来这么多手帕?”
柏钺也蹲在她旁边,两个人像两颗拔地而起的蘑菇,他语气像是无奈,“这次真的最后一张了,你再哭只有纸巾了。”
谢云景把手帕捂在脸上,闷闷地笑出声,“你真的一点安慰人的天赋都没有——欸?”
她话音未落,就感觉头上压着一只大手,张开,按着头顶,动作生疏地揉了揉。
“这样可以么?”
她的脸上还捂着那张手帕,所以看不见柏钺的神情,她只能听见他说话。
“受委屈了,我们谢云景。”他叹息般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