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01
谢云景一开始真的以为这个穿着黑色冲锋衣带冷帽的家伙是此行的向导,但是考虑到目前为止他基本没讲话,让人很怀疑他的实力。
他坐在那,也不玩手机,也不像别的向导那样,总该说点什么注意事项之类的,他很冷,同他们一队人马上要爬的雪山一样沉默。
他虽然戴着面罩,但是身上有很明显的少数民族特征,不必看全脸谢云景也可以大致勾画出来,身量高大,背阔肩宽,侧面立体鼻梁高挺,眼睛深陷在眉骨造成的阴影里,像伺机待发的苍鹰,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锋利的野性气息。
她一下就看出来,这个男人的血脉源自气势磅礴的山群与广袤无垠的密林。
他血液里流淌着的,是西南高山冲下来的湍急洪流和挺拔的白桦,而非是南方潺潺静水岸边,丝缕柔和的细柳。
谢云景其实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是临时决定加入这个徒步登山团的,而且因为她的飞机晚点的缘故,她到集合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出发前的上午,大家该熟悉的早已熟悉,不愿多讲的也都各自找到适合保持沉默的角落。
她同样懒得说话,也就找个角落抱着登山包没和任何人搭话。
但是那该死的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不自觉的开始观察别人。
大家其实基本也都是陌生人,将惯常的话题热热闹闹的聊完之后,那种无言的阻滞感在空气里不断摩擦,让西南本就干燥的空气更加让人难以呼吸了。
在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有人借口去上厕所或者接水,与他们对话的人于是如释重负的欢送他们,以便顺利的结束话题。
双方都避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很体面的做法。
如果是从前,她也会按照谢女士的要求,和别人这样那样寒暄一番,谢女士总是要求她不能露怯,任何时候都要占据主动位置。
但是她现在很累了。
坐在谢云景旁边的几个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小声对话,这不经意间打断了谢云景半是发呆半是观察的状态,因为坐得实在太近,别人不一定能听清的话三三两两飘入她的耳朵里。
她发誓自己没有主动偷听,她拿出速写本并一只手削的木杆铅笔,开始漫不经心的乱涂乱画。
“他真的……很顶诶,要不你去……”
“……不好……那你怎么不去……”
“那万一人家有女朋友……太尴尬……”
“哎呀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其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这句话她是正常音量讲的,让全神贯注“不经意”偷听的谢云景手上一抖,画面空白处立刻多了一道曲折的笔迹。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
麻花辫女孩的朋友们纷纷捂脸,她自己也后知后觉的开始脸红,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顿时消散了。
几个女孩又开始切切的说起话来。
“……你也太大胆了!”
“……怎么不去啊,趁机去问问嘛,一鼓作气……”
那女孩也声音小小的回她的朋友们,“总感觉这样不好诶,这么多人,感觉很不尊重人……”
谢云景莞尔,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
她审视着笔下的画,那道痕迹被她描摹成一只于皑皑雪山与苍青密林之间翱翔的鹰隼。
事实上柏钺不是登山向导,他也是登山的旅行者,这是谢云景看到真向导才知道的。
那人就热情多了,上来就跟所有人说抱歉,又拿出了家制的肉脯请所有人分享。
他刚刚才开车过来,原来他之前是去打点路况,咨询天气状况去了,如果条件实在不适合登山,那么此行是绝对不能出发的。
不过谢云景确实观察到真向导和他说了几句他们民族的话,根据他们语言的规律和停顿,谢云景听出向导叫他名字的发音是“baiyue”。
至于到底是哪两个字,她是后来才从他本人那里知道的。
“呼——”谢云景深吸一口氧气又呼出来,望向头顶似乎没有尽头的雪道,这里算不上人迹罕至,但是对她而言也是计划之外
她一开始,只是有点想找死而已,或者说,做一些出格的事。
那么去一个危险指数相对较高的地方,就是她迟来的反叛的第一步。
她从前基本没有适应高原海拔的经验,毕竟她的一切都被谢女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谢女士厌恶没有五星级以上的酒店和便捷万能的商场的地方,哦对,还有沾着泥水的崎岖的路,那更是万万不可的。
她不会亲自去的地方,也不会让她的小女儿去。
更何况,高原代表着不可控的风险,在她看来,感冒和高原反应就足以摧残她那瘦弱的孩子了。
她实在是太珍惜谢云景这个比起她反叛的大儿子乖巧太多了的小女儿了,她绝对不愿意她受到一点意外的伤害。
可是谢云景在初中二年级的暴躁青春期和高三巨大压力下都没长全的反骨,突然在某个平凡的冬天晚上长完整了。
在那股无名的怒气冲击下,她买了张时间最近的机票,从谢女士的视线下飞到了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地方。
她下飞机的时候感觉脑子里好像塞满了棉花,眼冒金星,但是心里却畅快的不得了。
这样谢女士下巴抬得再高都不会比她还要高了。
她幼稚的想着,随后立马就因为情绪激动而不得不赶紧吸氧。
或许是心情太好了,她只是在刚落地的时候难受了一阵子,随后就快乐的开始期待雪山徒步。
她大发宏愿,接下来为期十天的旅行,她每天都要活力满满,每天都要把脚印踩遍这片大地!
——
“慢、慢点啊救命……”
旅行的第一天,她期待了很久的徒步上雪山。
一行人十几个,向导在最前面谈笑间脚下不知怎么走的就上去了,其他人也大都能跟在离他十米左右的位置,就连看上去小小瘦瘦的麻花辫小姑娘和她的两个朋友,也是脚步轻盈,还能时不时往回看看。
“姐你没事吧?你还好吧?”
谢云景已经基本说不出话来了,嗓子简直要涌上一股腥甜,她撑着膝盖,朝她们摇了摇手。
“哦哦你没事就好,那我们先跟上去了哈!”
不是啊,不是啊,谢云景颤抖着手做挽留状,她的意思不是没事,而是不行了啊————
之前不久她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女孩子人是土生土长的川渝人,走起这种带坡的路那是一个如履平地,剩下几个兄弟姐妹,要么是老徒步爱好者了,要么就是附近几个省的人,比她更能适应环境。
在徒步开始的时候谢云景还是一副活力满满的样子去,甚至内心想自己居然这样强大,征服雪山也是不在话下,虽然这是徒步路线里最平缓的一条,但是这也是谢云景人生的一大步。
这种打破常规生活模式的兴奋感使得她转变成健谈模式,和那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聊了起来。
一聊不得了,人家原来才大二,是和好朋友约着出来玩的。
因为谢云景已经毕业,所以她们都叫她谢姐姐谢姐姐,谢云景平生从来没被谢过这么多次,对此不住暗爽。
谢云景叹了一口气,弓着腰撑着膝盖原地休息。
“别停着,慢慢走。”
谢云景闻言转头向旁边看去。
她以为他这路上都不打算发出声音了。
整个旅行团除了她,就这位黑衣男走得最慢。
大概是觉得这个男的走得还没她们快,不太行,几个女孩子对他的兴趣骤然消失了不少似的,也不往他那瞄来瞄去了,只专心往前,偶尔关切一下漂亮姐姐谢云景,也是可爱。
谢云景呼出一口白气,挪动双腿往前走,她休息的时候男人已经超过她了。
除了那一句平白无故的提醒,他没有再做出其他举动,更没有停下来等候的意思。
她提起气走了几步赶上他,也不说话,只是经过他的时候偏头瞥了他一眼,就接着往前走了,像是在说,现在我又比你快了诶。
但是这人无趣得很,根本没有跟她比赛的意思,只是照样闲庭漫步般缀在队伍的最后。
是的,谢云景观察了有一会了终于确定,此男虽然走得不快,但是脚步却不紧不慢的,显然这样的运动量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劳神伤身的程度。
他显然不是谢云景那一类——第一次徒步,现在累得走不动只剩喘气的,他并没有那么狼狈,但是一般来说登山的人,尤其是一同登山的人,总会产生一种暗暗的竞争,第一个登顶时的万丈豪情,荷尔蒙的激荡,这种诱惑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
他看上去,谢云景垂下眼睛看脚底的路,不由自主地想,他看上去对于这座山毫无征服欲,他对这座山毫无好奇心。
他看上去不但不急着登顶,反而像是在拖延自己登顶的时间。
真是个奇怪的人。
谢云景一直以来都有个毛病,她太专注于一样东西的时候,就浑然忘我了,对于那些占据次要地位的事情她就会忽略掉。
谢女士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她的前夫周先生的劣质基因造成的影响。
“谢云景,你总是不能想得很全面,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
每次犯错的时候,谢云景总会得到她母亲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评价。
“当心!”
这不,谢云景看着绊倒她的一段黑色杆子心里叹息,她又丢人了。
出言提醒她的那人没来得及拉住她,但是谢云景爬起来就跟他说了谢谢。
后来谢云景回忆起,认为这个时候才是她和这人所有交集的起点。
“谢谢你啊,两次提醒我了。”
谢云景拍拍膝盖拍拍手套,雪很松软,她没受什么伤,她踢了踢那截黑乎乎的枝干,硬的很,她产生了好奇,“这是什么?不像是树枝……”
黑衣男惜字如金,“骨头。”
谢云景一拍额头,“对对对,我怎么忘记了,这里应该长不出来枝干这么大的树。”
“嗯。”
谢云景此人有点时有时无的社牛属性,现在黑衣男在她心里评价不错,她就有兴趣逗他多说几句话了,尤其是这人说话那么俭省。
她保持和这人一样的前进速度,“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柏钺。”
“哪个bai?哪个yue?”
他没回答,只是停下来了。
谢云景以为是她的问题冒犯到少数民族的禁忌什么的,让他不高兴了,正准备道个歉,但见他只是朝她伸出手。
“什么?你要这个?”
她扬了扬手。
柏钺原来是要她的登山杖。
两个人像小朋友一样交流,他们站在一起,微微弯着腰。
他拿着在雪地上划拉了几笔,“是这两个字。”
谢云景挑挑眉,虽然这家伙话不多,但是很有礼貌,有问必答,态度认真。
“柏钺。”
这两个字被他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带着生涩奇异的口音,声带震颤有如金石,清越好听。
她拿漆黑的树枝划在纯净至极的白雪上,同他确认道,“啊,这样,那么就是,柏树的柏,刀枪斧钺的钺,都是很好的字。”
理所当然的,她也交换了自己的名字。
“感谢的谢。”
“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
“我出生在秋高气爽的时候,我的爷爷于是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她转头看向柏钺,弯了眼眸笑道,“那这样我们就算是认识啦。”
柏钺只觉得阳光过分闪耀,他垂下眼看她。
那个时候柏钺还没有意识到,隆冬时节里出现的这人,在雪消散的时节也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
在冬日苍白太阳光下,在白雪之上被衬得个像雪中精灵的女孩子,她抬起头朝他绽开那一个足以照亮一切的笑容,这段带着笑意的话,这一切构成了他长达四年不醒的旧梦。
正如谢云景同样没有料到,在她看来不过是轻飘飘开头的寻常故事,最后居然能留下那样刀枪斧钺般深刻的印记。
她为了自23年隆冬冰冷刺骨的南方逃离远遁,才展开的满打满算三个月的短暂旅行,居然能影响她之后四年的生活。
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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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3年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