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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王的热络之甚连韩烨都有些招架不住,晚间被劝了不少酒,才乘着对方醉意醺醺告辞离开。
“走慢些,我头晕。”
出了花厅,外头月明星稀,韩烨揉着太阳穴,吐出一口酒气低低说道。
姬发看他一眼,见他面色酡红,脚步微乱,叹了口气上前来扶住他的胳膊,“酒量不好就少喝点。”
“王叔白日里才挑明了愿意支持我,总得给他点面子。”
春末微凉的夜风拂过,令头脑清醒几分,韩烨转头去看姬发,忽然笑起来,“不气了?”
姬发撇撇嘴,没接茬,又一扯他的袖口,“往哪走呢,这边——”
月朗风清,王府里大约是得了吩咐,沿路一片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雀叫声,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心境却是难得的宁和。
然而一静下来,姬发神思逸散,总不由想起昨日种种,只能主动扯起话头:“你白日里同晋阳王说的,我没懂。”
“什么?”
韩烨兀自出着神,忽然听这一句,偏过头来看他,“哪里不懂?”
“就是提起秦州那段,”白日在花苑小亭里,姬发就立在不远处,将韩烨同晋阳王的对话听了个囫囵,“明明之前晋阳王还在犹豫要不要支持你斗倒大皇子,怎么你说了句要秘密去秦州,他忽然就转了性直接吐话了?”
韩烨听后却笑起来,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又被他笑得恼了,姬发将扶着韩烨胳膊的手撤了回来。
“好了好了。”韩烨反手抓住他的手又按回小臂上,面上还挂着来不及褪下的笑意,“我就是忽然想到,当时也是在这条小径上,我同你说的那些话。”
姬发一怔,想起昔日逃命路上来到晋阳王府,那时韩烨大约已经认出他来,态度骤然变得软和亲近,逐渐开始教导他些朝堂谋略。
“你那时说晋阳王并不想真的让豫州衰弱下去,否则以皇帝的制衡之术,会一同打压晋州。”
忆及那时韩烨所说,姬发若有所思,“所以晋阳王一开始并不想松口,是怕颍川王倒下后,朝廷彻底腾出手来收拾他。”
韩烨含笑听他捋清思绪,补充道:“但他听说我还要秘密去趟秦州,立刻就打消了顾虑。”
秘密,姬发捕捉到这个词,“不能被秦州的关中王知道?”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惊讶,“他以为皇帝疑心关中王,你是要去秘密调查?”
因此听说此事后,晋阳王才放下心来,知道倒下一个颍川王,还有关中王与自己打擂台,仍能达到从前的平衡。
“可皇帝并未——”
姬发从未听韩烨提及此事,在他看来,关中王此人粗中有细,与朝廷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皇帝虽偶尔疑心病发作,也从未真的提防这个胞弟。
“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关系,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小院已经出现在眼前,韩烨微微一笑,思绪比之前清明不少,“只要这一次能把豫州和大哥弹压下去,晋阳王叔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祈祷我登基后能念在旧情网开一面。”
至于韩烨会不会网开一面,估计只有天知道。
姬发一时有些咂舌,“那晋阳王也太亏了,他也算得上老谋深算,怎么在这事上这么武断,只听你的一面之辞就作决定?”
“这还得多谢父皇在朝中连消带打,将所有人都弄懵了。”
跨过院门的槛沿,连峥不在,韩烨索性拉着姬发的手坐在树下的石桌边说话,“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同时发生的事情一多,深陷其中的人就容易左支右绌,忽略细节。父皇在朝中这一通搅弄,固然能够遂他的意,令众人猜不到他真正的目的,却也为我提供了便利,借着这层烟幕达到自己的目的。”
皇帝想要离间大皇子与颍川王,在利用婚事掏空豫州家底的同时麻痹他们,韩烨却也借着无人知晓他的行踪时拉拢到了晋阳王,恐怕还有接下来的关中王——
“你还没告诉我,关中王为什么会掺和进夺嫡之争?”
春末夏初,夜凉如许,好在两个人都是年轻力壮,韩烨又吃了酒,并不畏寒。才静坐这一阵,先前压下去的酒意又返上来,院中没有点灯,他借着微薄月色去看姬发的眉眼,只看到一片模糊迷朦,又好像能在心底想象出那人此时的神情。
“我想沐浴。”
韩烨不答话,反倒扯起别的,噙着笑来搂姬发,声音低沉缠绵,“小将军伺候伺候我?”
说着又低笑一声,“投桃报李,我也侍奉侍奉你。”
额角一抽,姬发咬牙切齿地把他黏黏糊糊缠上来的身子推开,“没完了是吧?”
“又不是没伺候过我沐浴。”韩烨被搡开半尺又靠过来往他身上倒,姬发要躲,这人便破罐子破摔地直往地上栽,吓得姬发连忙把人捞住,只能任他贴在身边,被酒意烘得热烫的脸颊蹭在颈侧。
韩烨素来注意风度仪态,即使是当日千里奔逃的途中,姬发也没见过他如何落魄,但此刻,月色朦胧在夜风里,这位储君歪靠在他身上,脑袋抵在他颈窝里不轻不重地蹭着,腰背也因为身量的差异微微佝偻,看不出丝毫皇室风范。
“我不想瞒你,姬发,”韩烨低低地说,更像是含糊不清的咕哝,“再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快放弃夺位了……”
姬发身形一顿,半晌,轻轻应了一声。
“十五年真是太漫长的时光,长到我有些心力交瘁了。”
韩烨半合着眼,语气喃喃,“我越查下去,越意识到自己几乎在和半个朝野为敌,颍川王,靖南侯,父皇……只有我一个人,长姊也只在心情好时随手帮我两把,什么执念能叫人坚持十五年?我那时又不爱你,那点子公理道义是会被消磨殆尽的……”
夜色清清,姬发慢慢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直到我再遇到你,你说你叫纪二,是个出身卑贱的江湖人。”
热腾腾而短促的气息喷在颈侧的肌肤上,韩烨似乎是笑了一下,“我那时又瘸又瞎,只觉得确实是个江湖老手的作派,行事又颇出人意料,竟还真带着我赶了那么久的路没被发现。”
他想起途中种种,忍不住笑意更深,“还是到了晋州,我才发现你是姬发。”
“在上党郡。”
姬发轻声接道,“你那时就发现了罢?”
“是,纪越青这种鬼话也就唬得住连峥这个傻子。”韩烨哂笑一声,“上天真是会作弄人,我都快要放弃了,你却又来到我身旁。”
“就是在这座王府,我发现你实在肖似乃父,连官场上的场面话都懒得去说。”
他叹了口气,“我就想,罢了,你既然还活着,这案子必须得翻,能怎么办呢?只能我多费点神,替你想得周全些,免得案子翻不了,反倒将你再赔进去。”
“我很感激你,韩烨。”
姬发低低道,“没有你,我如今还是只没头苍蝇,我家的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进展,凭我自己是办不到的,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心里知道。”
将军府的谋逆案看似从未被人提及,但无论是韩烨离大位更进一步,还是当年掀出此案的王丞千伏诛,都为日后在朝中提出重新彻查埋下些草蛇灰线的伏笔。
这几乎算得上熙和年间的第一大案,牵连十多位朝臣和七百多条人命,想要推翻重来难于上青天。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付出被重视,韩烨的唇边又漾出一点笑意,他虽然甘之如饴,但姬发能体会到他的心意无异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但下一瞬,笑意凝固在嘴角,韩烨甚至有些反应不及地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喉头滚动两下。
“你今夜实在有些醉……”
姬发还维持着支撑他身体的姿势,好像没有丝毫旁的动作,但一只布满薄茧的手已经轻轻扣在韩烨的咽喉。
“我很感激你,韩烨,太子,阿烨哥哥,我小时候这样叫过你,是不是?”
他轻声细语地说着,仿佛是怕惊扰这一刻的静谧,话音被夜风一吹就消散在风里。
“但我还是要问你,第一,关中王为什么会帮你,你避开这问题两次了。”
酒意一瞬间褪去,韩烨只觉得喉间那只手让自己的头脑无比清明,而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一点几不可察的杀意。
或许这杀意并非冲他而来,又或许姬发是下不了手,韩烨慢慢坐直身体,那只手如影随形,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韩烨吐出一口淡淡的酒气,还是看不大清那副眉眼。
“第二,你方才说,翻案是在与朝中半数人为敌……”
扣在喉骨的手指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姬发闭了闭眼,声音哽在喉咙,“颍川王和皇帝在我家的案子中起到什么作用,我已经知晓,但又关靖南侯什么事?”
他深吸一口气,吸进几缕韩烨呼出的酒气,呛得他从嗓子眼到心口都被刺激一样地泛起疼来,于是眼眶也有些发红。
“你早就知道大皇子一派也参与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
姬发捏着韩烨的喉骨,只要稍稍用力,面前这个毫不抵抗,只是温和又沉静地望着他的男人便会殒命。
“韩烨,你一直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