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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死了。
十月初七才围的府邸,朝中的鲁州派系立刻闹将起来,一阵说是禁军无缘无故地围府,要统领李向给个交待出来,一阵又说二皇子与刺杀案无关,请陛下明察。
前朝的波涛汹涌连带着后宫也不平静起来,听说齐妃娘娘亲自在紫宸殿外站了一个多时辰,冻得浑身发抖才被请进去,没多久又哭哭啼啼地被送出来,当夜便病倒了。
正是前朝后宫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二皇子忽然就这么死了。
消息传出,打了鲁派官员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皇帝在此事上如此果决,竟是罔顾鲁地大臣们的阻挠也要杀了这个儿子。
直到二皇子的死讯传遍,紫宸殿才悠悠发出一道旨意,只含糊不清说了些“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之类的话,却是连具体的罪名也未交代,直接命礼部以郡王规制治丧。
此事令满朝哗然,鲁地一向文风鼎盛,朝中的鲁籍官员不少,官品最高的便是两朝元老焦忱,除了入阁外更有帝师之尊荣。一时间,焦阁老府外人满为患,全是鲁籍官员登门请他出面撑头,要一个说法的。
然而焦忱自消息传出后便立刻闭门谢客,任谁上门也不见,直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季攸来登门才终于见客。
季攸来入府与焦忱密谈两个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去,没多久,阁老府外登门拜访的人也都散了。
门前终于冷清下来,阁老府内,焦忱负手站在屋廊下,眯着眼看院中不折的青竹,许久才叹了口气。
“老师,天寒地冻的,大夫说您不能吹风。”
一名青年上前来扶住他慢慢踱步回屋,正是焦忱的关门弟子,韩烨的表兄祁青衫。
“青衫啊,你知道我忝为天下座师,鲁地又是文风最盛之处,为何出了这样的事我却谁也不见吗?”
焦忱慢慢坐下,喝了口茶问道。
祁青衫束手立在一旁,面不改色答道:“老师快要致仕了。”
“是啊,我快要致仕了。”焦忱叹道,“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敢再掺和这样的事啦。”
“他们想问陛下要个说法。”
他冷笑一声,“陛下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杀了,这背后是多大的事儿?轮得到外臣去问人家亲爹要说法?”
祁青衫默默垂手不言。
“我老啦……”焦忱又叹了口气,“人一老,胆子就小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告老还乡。”
他又看向祁青衫,这个关门弟子他是极满意的,才华品貌出身样样不差,最难得的是性子极稳——不稳也不能生生熬到三十才参加科举,要非说有什么不好,就是这个太子表兄的身份,总是难免被牵扯进夺嫡的纷争里去。
然而福祸相依,若没有这层关系,恐怕这会儿祁青衫已经外放到某个穷乡僻壤去做县官儿,十多年后才能回京。
“青衫,我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谁也不见,独独见了季攸来吗?”焦忱眯着眼看他,问道。
祁青衫抬眉对老师对视片刻,平静地答:“季学士一向公认是您之后执文坛牛耳的大才,且……”
他又看一眼焦忱,“且他出身鲁地季氏,又与二皇子的娘舅是连襟。”
焦忱点了点头,“是啊,别人可以不见,季攸来不能不见啊,我致仕后还得回鲁地老家,不想被家乡父老们戳脊梁骨哇!”
他长叹一声。
“季学士是个明白人,想来能理解老师的苦衷。”祁青衫劝着他,稍一停顿,又道,“鲁籍官员们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懵了,陛下甚至只愿以郡王规制下葬……”
可见父子情分浅薄到何种地步,这背后牵扯的事情又有多严重——在这之前,二皇子一向因为政事上的才能颇得皇帝赞赏的。
诚然二皇子被鲁籍官员们倾注了太多希望,但逝者已矣,皇帝的态度如此决绝,难道朝臣们感受不到吗?还在这样闹腾,无非是做得太难看了——死者为大,二皇子却被这样薄待,伤了鲁地官员的心。
福祸相依啊……
焦忱再次在心底感叹,不是祁青衫这样的身份,也想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他沉默片刻,又打量一会自己的关门弟子。
怪不得民间总说父母爱幺儿,焦忱想道,他其余的学生如今再次也是五品上的清流,独这个关门弟子,碰上朝中多事之秋,连任命都迟迟未下。何况自己还有几个月便要上书乞骸骨,人走茶凉,其他人又能照顾几分呢?
思来想去,他终于做了决定,“你明日随我进宫。”
“进宫?”祁青衫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浮现一抹讶然,“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
他难得的情态逗笑了年近古稀的阁老,焦忱捋着花白的长须乐了一阵,才正色道:“去向陛下谏言,以亲王礼下葬二皇子。”
“老师不是不愿……?”祁青衫有些愕然。
焦忱却不多解释,主意已定,他洒脱地一挥手,“与季攸来说了那么久,我也乏了,你回去吧。”
“……学生告退。”
祁青衫一路带着疑色出了焦府,直到离开两条街,才敲敲车壁,示意马车停下来。
那张与韩烨眉眼相似的面孔已经恢复一派淡然,只吩咐道:“给东宫送信,事情成了。”
*
“谏言?为什么?”
东宫,旁听了消息的姬发惊讶道:“焦阁老不是不愿掺和这事吗?”
焦府闭门谢客七八日了,焦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如今却打算进宫面圣进谏,难道这会儿就不怕触怒皇帝了?
“鲁地极重宗族乡籍,焦忱连自己焦家的子侄都不见,可见对二皇子的事避之不及,怎么突然又管起他死后的哀荣来了?”
韩烨捏着祁青衫派人送来的信,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是死后哀荣,人都死了,丧事再隆重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安一安活人的心罢了。”
“那他还上赶着进谏?”
“笨蛋。”韩烨笑起来,扬了扬手中的信,“没听表哥说吗,是我让他找机会暗示此事的。”
见姬发仍是不解,韩烨一敛面上的笑,正色道:“又要请教我?白白教你这么久,连点束脩都没见过。”
束脩?还真当自己是先生了。姬发撇一下嘴,摸出两块碎银扔到他怀里,“喏。”
韩烨举着那两块碎银,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什么身份,不吝赐教就值这点银钱?”
“爱要不要。”姬发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腿也嚣张地架在桌边抖了抖,“我给你当了这么久侍卫也没见你发俸禄啊?”
“合着是我亏了你了?”
韩烨抬手捏住他的膝盖,语气暧昧:“我们这样的关系,你给我当侍卫还要俸禄?”
若是从前,他说出这样黏黏糊糊的话,保准让姬发臊得满脸通红,可惜这些日子他动辄又是亲又是抱的,姬发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能反击回来。
长腿一收,姬发越过桌面凑近来,盯着韩烨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们这样的关系,你教我还要收束脩?”
韩烨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好吧,好吧——”
他平复一下,解释道:“人都死了,鲁地官员还这么闹腾,无非是因为父皇过分苛待了二哥的丧礼。”
“二哥母家出身鲁地望族,你也知道鲁地最重宗族籍贯,因此他才能笼络这么多鲁籍官员拥护,鲁籍官员们也指望着有朝一日二哥登基,能令鲁地这个圣人故里声望更隆。”
“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烨指了指鲁州方向笑道:“如今二哥已去,死得不明不白便罢了,连下葬规制都这般薄待,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儿子是犯了君父不能容忍的忌讳吗?‘欺君罔上不忠不孝’,这样的措辞用在一个鲁地出身的皇子头上,会令一州都抬不起头来。”
姬发听着,若有所思,“所以焦忱不掺和二皇子活着的事,却愿意谏言死后的事,他快要乞骸骨还乡了,归根到底,他是鲁人。”
“阁老历经两朝,对圣心的揣摩极深,恐怕他也知道,父皇一时激愤下了这样的旨意,这会儿也正等着有人来递台阶呢。”
韩烨道:“无论如何,父子间闹成这样都太难看了,说实话,连我都没想到父皇能下这么狠的手,原以为给二哥安个恶疾不治就差不多了……”
他眯了下眼:“看来父皇对成仙的渴求远比我想象得更甚,抑或者,他对豫州的忌惮也比我想象得更甚。”
后者尚可理解,但前者……按理说才是知天命的年纪啊。
心念一转,韩烨让人找来连峥:“我记得你在太医院有路子?”
自打韩漪遇刺,连峥就整日牵肠挂肚魂不守舍,好在刺杀一事后宫禁严密许多,东宫也没什么事忙,就让他歇着了。这会儿匆匆忙忙地赶来,忽听韩烨这么一句,连峥立刻变了脸色:“是——清河殿下身子不好了?”
“……”
韩烨同姬发对视一眼,好气又好笑地数落他:“你能把心思分点在正事上么?”
连峥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惭愧地低下头去,答道:“属下知错——太医院的张重景与我有些交情,不过他资历尚浅,素日是负责后宫几位娘娘的日常诊脉的,偶尔也……”
他又悄悄窥一眼韩烨的脸色,“偶尔也去公主府替清河殿下诊治。”
能去替韩漪瞧病?
韩烨挑了下眉,姬发会意,笑眯眯地接道:“哎,连兄,韩漪这几个月总是抱恙,你同这个张太医打听这么多次,就没问出来到底是什么病?”
提起这事,连峥又愁眉苦脸起来:“他也觉得奇怪呢,一诊脉就是血亏之症,可好端端的怎么就失了这么多血呢?这频率与女子的月事也对不上号啊……”
“咳。”
韩烨清了下嗓子,打断他的话,三个大男人凑在一起谈论女子月事像什么话?听起来这个张重景也并不知韩漪这“病”的内情,但无论如何,能去替韩漪瞧病,足见已经是太医院的心腹了。
“你这几日跟他打听一下,”韩烨淡淡吩咐,“问问他,父皇近来龙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要求听起来一股子阴谋诡计的味儿,况且历来皇子打探君父的身体情况乃是大忌——
连峥一脸苦色地看一眼主子,又悄悄去看姬发,见他冲自己耸耸肩示意无能为力,只能耷拉着脑袋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