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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脚步匆匆地推开殿门,书案后的韩烨循声望来,眼中流露出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回来?”
他看一眼韩烨身边,是个眼熟的东宫侍卫,素日常在宫外办事,心知是陈程一边掉头来找自己,一边派了别的人回宫送信。
顾不上别的,姬发直截了当地问:“要是二皇子将年前你私自南下的事抖搂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路上心急如焚,只怕一回东宫就听到韩烨被紫宸殿请走的消息,谁知回来后人还在,面上却不见焦灼,全不当回事似的。
韩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先将周围人都打发出去,拉着姬发的手把他扯过来,含笑问:“就是我被父皇叫走,抑或是因此被圈禁,你急匆匆地跑回来能顶什么事?”
他腕上用力,企图把姬发拉到自己腿上,姬发却不遂他的愿,仍是直挺挺站着瞪他:“那我也得回来啊!”
心里明白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姬发难免有些气弱,倒还是嘴硬道:“帮不上忙我也得在这儿等你。”
“谁说你帮不上忙?”
他能舍下久未相见的姐姐匆匆赶回来,韩烨心里熨帖极了,却还勾着他的手逗他,“姬小将军武功盖世,我要是真被圈禁,你不得来救我?”
他捏捏姬发的小拇指,抬头笑看向姬发,眼尾微微上挑,促狭道:“以后我这太子也不当了,随你浪迹天涯去,如何?”
“你!”
他如此漫不经心,姬发却还记挂着二皇子被送进宫的手书,见韩烨这样不上心,才稍微回过味来:“你根本就不怕二皇子密告你私下江南的事?”
“我怕什么?”
韩烨微微一笑,“父皇收到信,想查自会派人去查,但‘太子’一直在车队中,且频频露面,说我私下江南,这不是无稽之谈?”
姬发想起曾经见过的替身和那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心底才稍稍松了口气,念头一转却又提起心来:“替身毕竟不是你本尊,要是有人看出破绽来怎么办?”
“你是指秦州太守李安之,还是关中王?”
韩烨掸了掸袖口,语气轻描淡写:“李安之从前也没见过我几次,与我并不相熟,何况他自己的首尾都没拾掇干净,还敢在父皇面前参我?”
信阳毛尖,姬发又想起这件事,估摸着这名封疆大吏的可信程度在皇帝心里恐怕已经大打折扣,又问:“那关中王呢?他是宗室,每年都得进京来觐见的,总算了解你吧?况且你说过他是皇帝最亲厚的同胞兄弟,他的话足以证明你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关中了。”
“唔,五王叔确实对我熟悉得多,但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他。”
韩烨一哂,意味深长道:“他与父皇越是亲厚,就越不会掺和到皇子纷争里来。”
这又是什么说法?
见姬发面露不解,韩烨笑着解释:“我问你,朝廷如此防备藩王,多年来朝中削藩的声浪层出不穷,为何父皇还给了五王叔整个关中做封地?”
“因为……手足情深?”
姬发语气有些犹疑。
“父皇与五王叔确实一向感情深厚,但这只是其中一点。”
韩烨瞧着他专注思考的眉眼,含笑捏着他的手在掌中把玩,徐徐道:“我问你,朝廷眼下最忌惮的藩王是哪方?”
这还用问?姬发脱口而出:“颍川王。”
“对,是豫州,若有一日豫州反了呢?该如何弹压?”
“自然是晋州的晋阳王。”姬发不假思索道,“你给我讲过的,晋州和豫州相互制衡,谁先起兵,另一方就能直接抄了他的家。”
他如今说起这些朝局来头头是道,韩烨含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忍不住又想去捏他的脸颊,“哎呀呀,姬小将军真是指点江山呐。”
姬发一时有些得意,回味两句又觉得他仿佛是在哄小孩一样,不由瞪了他一眼,“你还没说完呢。”
“好,接着说,豫州晋州彼此制衡,但若有一日他们联起手来呢?”
韩烨拉着他来到江山图前,指着上头的几州方位问:“一旦晋豫联手,鲁州入京的道路顷刻便会被豫州封锁,京畿九城就彻底被围了,到那时怎么办?总不能往胡人的地盘上跑吧?”
行军打仗是姬发家学渊源,他皱着眉头扫视全局,口中还在下意识反驳:“之前我这样问你的时候,你明明说他们不可能联手——秦州?!”
忽然反应过来,姬发讶道:“让秦州去断晋豫两边的后路?”
“正是如此,不光是秦州,还有皖州。”
韩烨一指图上的秦州,淡淡道:“晋豫联手的可能极小,但若真有这么一天,得靠秦州和皖州打通南北勤王大军的缺口——你道为什么父皇对王丞千投了豫州那么恼怒?这是生生斩断了京城一条生路。”
“这样的事要么不会发生,一旦发生就必须保证京城被围困之后外头有信得过的人坐镇支援,皇帝多疑,纵观满朝,他也只能信五王叔三分,而不是秦州太守李安之。”
韩烨说着,又轻嗤一句:“从前或许尚可,但如今他绝不相信李安之了。”
姬发怔怔看着那幅江山图,喃喃道:“就因为信阳毛尖那件事?”
“就因为信阳毛尖。”韩烨肯定地重复一遍,“帝者称孤道寡,帝王的信任脆弱得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摧毁这点信任。”
他注视着江山图上的秦州地界,轻笑一声:“这道理我懂,五王叔更懂,所以他绝不会掺和进任何皇子纷争里来,哪怕是父皇当面询问,他也只会说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韩烨伸出手,用指尖描绘着秦州疆域,意味深长道:“关中何其广袤又何其重要,一旦父皇对他起了疑心,礼部且等着发丧吧——”
“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
他偏过头来看姬发,唇畔还带着来不及褪下的笑意,“哪怕二哥亲口承认曾在鲁州设卡截杀我,哪怕父皇真的心有疑虑,他也绝对查不出任何证据,甚至……”
韩烨的眼神越过姬发,看向外头更悠远的方向,唇角微微一翘:“甚至,我一直等着二哥坦白此事呢。”
姬发怔然望着他,下意识接道:“为什么?”
“为什么?”
韩烨的眼神又落回他面上,语气轻轻地说:“你不是在王丞千的书房里听到了吗?二哥根本拿不出证据,他是从颍川王那得到消息的,父皇要是知道他与豫州来往——”
他亲昵地捏了捏姬发的脸,含笑道:“二哥已经背着刺杀长姊的罪名,再加上一桩勾结豫州,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还能有活路吗?我父皇如此多疑又如此英明,他难道不会想,究竟是谁想断绝他的成仙之路呢?”
“王丞千只是当年谋逆案里冲锋陷阵的打手,豫州才是幕后主使,你忘了?”
他的声线温柔,又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叫姬发想打个寒颤却又生生忍了下去。
“姬发,我答应过你,不光要替你父亲洗刷冤屈,更要替那些枉死的冤魂做主。”
*
二皇子的手书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韩烨每天上朝办公一如往常,皇帝从未流露出半点异色,连闭起门来在毓安宫里养伤的韩漪也没有任何动作,连问都不曾派人来问过。
姬发猜她必然收到了消息——相府既然投桃报李向东宫示好而送来这条消息,没有理由不告诉真正与桓三有牵扯的公主府。
但韩漪一副置若罔闻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知是对韩烨有能力应付此事的信任,还是对他当初私下江南的不满,抑或是韩漪也参透了这其中的关窍。
或许三者皆有。
姬发靠在廊下,盯着院子里的枯枝出神地想,韩烨韩漪这对姐弟的心计之深,实在叫人害怕。
他从前行走江湖,自觉已经十分有心眼儿了,那些坑蒙拐骗的伎俩没一个能算计到他,但自从与韩烨重逢,自从回到京城这个权势中枢,只觉得自己仿佛三岁小儿一般稚嫩。
姬发固然喜欢韩烨,但每每韩烨轻描淡写地陈述那些谋略,即使知道他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替父亲翻案和扫清登基的障碍,姬发仍克制不住地感到心惊胆寒。
就是这些九曲回肠的阴谋阳谋,十五年前颠覆了他的人生。
皇帝多疑。
仰头看着枯枝上歇脚的鸦雀,姬发抿着唇想,韩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指他的父皇,还是指古往今来的历朝历代皇帝?
总有一天,韩烨也会是一名皇帝。
朔风从九重宫阙起伏的檐顶呼啸刮过,鸦雀被卷带着展翅离开,徒留干枯的枝桠在风里招摇。
姬发又看了一眼,转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