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姬发再醒来时已是夜半,殿内被烛火照得明亮如昼。
他睁开眼盯着头顶绣金的帐幔,一时有些恍惚,过了半刻才想起来自己心口剧痛晕厥过去了。
“醒了?”
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姬发偏头去看,见韩烨坐在床边,才发现这是在韩烨的寝殿。
怎么在这?他一怔,没来得及说什么,韩烨转头吩咐宫人:“去请胡大夫来。”
老胡很快打着哈欠赶来,一见姬发就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那日是怎么说的,啊?叫你仔细保养,不可运气,不可动武,不可情绪大起大落。”
他摸着姬发的脉,胡须一晃一晃,“你瞧瞧,原本都养得差不多了,唔,气滞血瘀,好在你底子强,若换了寻常人,这会儿已经见阎王了。”
“明明是你自己医术大不如前,非得赖到我的头上。”姬发与他开玩笑,“老庸医一个。”
“嘿,你小子!”
老胡瞪起眼:“我一摸你这脉就知道,叫你心绪平和万事不忧,你怎么回事?心腑损伤得这么严重,受什么刺激了?”
他痛心疾首道:“七情伤身哇!”
姬发心知大约是自己与韩烨将话挑明之后思虑过甚,那时他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白日里又因为那条令人拍案叫绝的阳谋而心神激荡,两相冲击下才激起体内的余毒。
“胡说八道,你就是治不好才扯了个借口。”但他嘴上并不肯承认,只道:“我一向身体强健,又不是什么病秧子,思虑过重也不可能吐血昏迷。”
实则老胡也觉得纳闷,那毒虽狠辣,却不是什么棘手玩意,何况姬发确实不该这么虚弱。他又细细把脉,始终没能找出别的毛病,只瞧出姬发是因情志刺激才使气机紊乱,只好按下不提。
韩烨自始至终在一旁默默听着,眼神落在姬发插科打诨、终于有了光彩的脸上。
“总之,这些日子你就老老实实喝药,不许再胡思乱想,天大的事也往后推推,先把余毒清了再说。”
老胡教训他:“年纪轻轻不知道保养,非得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百病缠身么?”
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天,给姬发瞧完病,老胡留下一份药方便离开了。
殿内霎时又静下来,连宫人都感受到凝滞的氛围,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姬发看一眼似是出神的韩烨,静心感受一阵,觉得自己眼下情况还不错,撑起身子就要下床。
“做什么?”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韩烨眉心微蹙,把掀开的被子又给他掖回去。
“我——”姬发打了个磕巴,改口道:“属下回东厢房去,总不好占了殿下的床。”
“秋夜渗人,大半夜乱跑,没得又受凉。”
韩烨神色淡淡,压在肩上的手一用力把姬发按回去,“你的身子要紧,这几日就别挪动了。”
“可是殿下——”
“好了。”
韩烨打断姬发的话,他从半晌午被姬发突如其来的昏厥吓得半死,直到方才姬发醒来,看着没什么大碍了才稍感放松,这会儿松懈下来的精神再撑不住,面上不由流露出深重的疲色,也再没心气与姬发玩什么若即若离的手段。
“也别叫什么殿下了。”
他叹了口气,握住姬发搭在床边的腕子,将那只还有些冰凉的手拢在掌心,抬眼去看神色怔忡的姬发,低声道:“以后还和从前一样吧,不逼你了。”
“我原想着冷一冷你,叫你也尝尝我从前患得患失的滋味,才能消解我心底的气。”
夜半无人私语时,寂静的寝殿内响着储君低哑的声音,“姬发,你自己说说,昨日那是什么混账话?手足之情都说得出口,你是不是故意作践我?”
“我没有……”
姬发喃喃反驳,他应该把手抽回来,昨日已经说得够清楚,但此情此景,韩烨的面上尽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无奈,叫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甚至想去碰一碰那低落的眉眼。
“平日里瞧着天不怕地不怕,又是拿剑抵着我,又是单枪匹马去闯太守府,原想着你素日没心没肺,该受得住冷落,谁知道才一日就搞成这个样子。”
韩烨又是一声低叹,唇边牵起一点无可奈何的笑,“算我怕了你了,从小就嘴硬,心里的弯弯绕却一个接一个。”
姬发愣愣看着他,想要反驳,说自己并不是嘴硬,韩烨却仿佛看出他要说什么,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捏了一把。
“不过是让你搬出去,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既已拒绝了我,难道还要我像从前一样把你捧在手心?我也不是没有脾气,姬发,你嘴硬的时候难道想不到我会不高兴?”
“我没有……”
他只会重复这一句,韩烨顿觉好气又好笑,却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恨恨在他指尖上咬了一口。
“才冷落你半天就这样郁结于心,刺激得七情剧动气机紊乱,姬发——”
韩烨把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拨到耳后,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看着我再说一次,说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
噼啪,烛火炸出一个小小的灯花,姬发看着韩烨,哑口无言。
韩烨一直注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明亮烛光,微微摇晃,将盛满的情意晃成一汪水,几乎叫姬发溺死在里面。
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满殿寂静中,姬发挪开对视的眼神,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韩烨就笑了起来。
“好了。”他抬手去摸姬发的发顶,低声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不逼你了。”
他另一只手握着姬发,把手背贴在脸侧,叹道,“左右日子还长着呢,不在乎这一朝一夕的。”
“咱们慢慢来。”他又笑了笑,“总之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韩烨扶着姬发躺下去,把被子掖好,在上面轻轻拍了拍,“早点休息吧,这几日好好养着,可别再吓我了。”
他说得那样自然又无奈,好像在这个运筹帷幄的储君心里,泰山压顶也比不上自己咳嗽一声。
姬发看着他转身,忍不住揪住韩烨的衣袖,止住他离开的脚步,再滑下去握住他的手,手指从韩烨的指缝间钻进去交缠。
身形顿住,韩烨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又去看十指交握的两只手。
姬发张了张嘴,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又像惊雷一样响在耳畔。
“你再等等,等我家翻案。”
*
如此良夜,月光洒在紫禁城的飞檐上,也洒在公主府的琉璃瓦顶。
韩漪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窗边看外头的黑夜。
“打听清楚了么?”她问。
身后跪着一名婢女,细声禀道:“是太子殿下的那名侍卫忽然发了急病,殿下心急如焚,才命陈右卫来将胡大夫请了去,之后就一直在近前守着,一步也不曾离开。”
身后婢女不停说着,韩漪只仰头看着夜空,也不知到底听没听。
过了半晌,她抬抬手,婢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了急病?”
她自言自语,“才闹了别扭,这是拿捏阿烨呢?”
取了件外裳披在她肩上,阿姒又上前把窗户合了半扇才道:“或许是那毒又发作了。”
韩漪微微颦眉,“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要不阿烨哪舍得让他搬出去,怎么忽然又——啊。”
她想到什么,叹了口气,“真是巧了。”
“怪倒霉的。”阿姒没有接话,韩漪也不在意,兀自抱怨着,“这一病,也不知重阳夜宴时能不能好,别误了我的事。”
“殿下再斟酌一下吧。”
这回阿姒终于作声,劝她,“这也是天意,或许上天也觉得殿下的计划太冒险了。”
“天意?”
韩漪忽然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边笑边道:“眼下我坐在这里就是天意,否则早该是一抔黄土了!”
她笑够了,半侧过身子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幽幽道:“离上次父皇服丹已有两个多月,他也该念念不忘、食髓知味了。”
“明日你给三郎去信,把阿烨要做的事稍稍吹一吹风,让他早做准备。再提醒我给晋阳王叔写一封亲笔信,叙叙旧情,皖州的贪墨案还需要王叔出些力呢。”
她一桩桩事的安排着,末了又顿了顿,微微笑起来,“至于我……”
“重阳夜宴,父皇才用过仙丹,又见天下英才进入彀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却有人要断绝他成仙的希望,怎能不怒?”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打在她身上,那张艳绝京城的芙蓉面半明半暗,半似神仙妃子半似山野精魅。
“什么天意?”
韩漪哂笑起来,语气轻柔低婉,话音消散在无边夜色里,“不是说我是神女?”
“我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