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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正殿内,韩烨坐在主位上,连峥、陈程立在下手处,姬发则错后一步,半边身子掩在陈程背后。
伏安去叫厨房煮汤了,姬发瞥一眼门外,心口又有些闷痛。
怎么回事?他暗暗皱了下眉,分明前几日养得差不多了……
“殿下的后手是……?”
姬发的思绪被陈程的问声拉回来,韩烨看一眼这边,淡淡道:“大哥二哥都以为秋闱一事孤没落着什么,若他们突然知道孤非但已经插手,连表哥都送到了焦阁老门下……”
说句难听的,别说祁青衫确有大才,即便他是块朽木,作为两朝元老的关门弟子,也该给几分薄面叫他榜上有名。
而祁青衫一旦入朝,焦阁老门生遍天下,这些弟子们难道还能看着小师弟于仕途上郁郁不得志?
可他又是韩烨嫡亲的表兄,根正苗红的太子党,相当于无形中替东宫拉来一波助力,大皇子与二皇子绝不会干看着。
“殿下是要引他们向大公子下手?”
连峥被点拨后反应过来,忍不住又皱起眉来:“您的意思是他们会把大公子的考卷压下去,不叫他高中?焦阁老能容忍?”
焦忱爱才不是什么秘密,否则也不会明知祁青衫的身份如此敏感,仍然愿意收为弟子。他又是出了名的古板方正,若知道自己看好的弟子因为这些党争而被打压,恐怕得闹到陛下面前去。
“那不是正好?”
韩烨未开口,陈程立时接过话头解释:“由焦阁老出面直指科考有人做了手脚,咱们清清白白,由得他们去攀扯,最后势必得有人出来为此事负责,端看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占得上风。”
还是那句话,焦忱历经两朝德高望重,又做过帝师,是文坛领袖一般的人物。眼看没几年就要致仕,如今他的小弟子被人在科举中穿小鞋,皇帝无论如何也得给个说法,以安天下读书人的心。
姬发默默听着,不由拧起眉头:绕了这一圈,韩烨最终的目的只是叫大皇子或二皇子推出一个挡箭牌?未免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这事真要个说法,推脱的说辞有千万种,哪怕随便扔个小吏出来,只说是运卷时不小心漏了,焦忱也没法不依不饶。
他这边眉头越皱越紧,韩烨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其他人的目光顺势看过来,姬发一怔,犹豫片刻说出自己的疑问:“……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
韩烨心下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姬发的身子不舒服……不过他能想到这一点,可见于朝局确实一点就通。
“陈程方才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连峥都能想到,大哥二哥难道想不到?”
他摩挲一下桌角,神色平静,“孤泄露这个消息,不是要他们做什么,正是要他们多疑猜测,最终什么都不敢做,以保表哥入朝万无一失。”
“不过么——”
顿了片刻,韩烨微微一笑,“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几人都面露讶然。
“表哥的才学究竟如何,外人纵然不知,但既然焦阁老愿意收入门下,可见确实不同凡响。大哥二哥既不想让他一朝得势,又不想中了孤的计被攀咬,他们又不是蠢的,此消彼长,该想到另外的路数上去。”
韩烨说了一半,拾起茶碗饮了一口。
此消彼长……
姬发若有所思,忽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舞弊?!”
“他们不想让祁青衫一飞冲天,也不能动手把他拉下来,那便让其他人答得比祁青衫的文章更好更出彩,即使焦忱有异议,考卷一调出来自然哑口无言!”
他语速飞快,看向韩烨的眼神难掩震惊:“你要逼他们科考舞弊?!”
他目光灼灼,说起这番话时面上焕发着难以言喻的神采,叫韩烨竟一时看住了,几息才挪开视线。
就知道姬发这样聪慧,定能看破他的计策。
韩烨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欣慰与骄傲,面上却仍是莫测的笑:“这可不叫逼,三条路摆在他们面前,由得大哥二哥去选,此乃阳谋。”
“可惜我们手足一场,孤大约已经知道他们究竟会选哪条路。”
提起手足,他不由又看一眼姬发,却见那人的面色竟转瞬惨白如金纸,捂着心口眉头紧簇,已是站都站不稳,全靠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桌面,力道之大甚至将边沿捏出了一点木屑——
“怎么了?!”
韩烨霍然起身,两步跨到他身边,将人一把搂在怀里。见他按着心口难掩痛楚之色,惊惶之下只记得冲陈程厉声道:“去传太医——不,去公主府把胡大夫弄来,快!”
陈程和连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忙去叫人。
“姬发,到底怎么了?”韩烨抱着姬发,一摸他惨白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再去摸脉门,才发觉脉象纷乱如麻又细若游丝,眼看着就要摸不到了。
明明昨日都好好的,瞧着也康健,怎么一夕之间就成了这样?
姬发只觉得心口剧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脏腑里乱窜,啃噬着他的心脏,过分的疼痛让他听不清旁边人在说什么,只依稀感受到抱着他的人手在发抖。
是不是韩烨?他迷迷糊糊地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韩烨已经待他那样冷淡,这会儿又怎么会手足无措成这样?
“姬发,睁眼!不许睡!”
韩烨摸着那点几近于无的脉搏,厉声命令他,生怕这一昏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你给我把眼睛睁开!”
好痛,又好吵。
心口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终于到了某个承受不住的地步,姬发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
东宫紧闭的大门内是乱成什么样子无人知晓,千里外的皖州近来却是鸡飞狗跳。
自那日有贼人潜入太守府行凶,甚至还有同伙拿火药炸了存储赈灾官银的衙门,整个皖州便立即戒严。
官差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数日,缉拿匪徒无数,却都没抓到太守大人最想要的那个人。
那日在太守府和衙门行凶的野匪们早就抓得差不多了,可惜任酷刑施遍,这些人也说不出与他们联络的到底是谁。
“听说野匪们只记得那人像是豫州口音。”
太守府的客院内,小厮打探了一圈向桓三禀报道,“旁的再没了,说是一直蒙着面,也不知到底长什么模样。”
桓三坐在窗下调琴,时不时勾动弦丝,侧耳细听发出的琴音,闻言轻嗤一声:“那叫什么野匪?不过是群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的苦命人,为了糊口和逃避苛政罢了。”
他顿了一下,莫名又笑起来:“有十日了吧?也不知纪二到没到京城,可别命丧途中,那东宫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豫州口音……
桓三摇头笑叹,“这个纪二,祸水东引的伎俩都快被用烂了,也不知他如何做的,我怎么看这几日王丞千的架势,竟像是信了几分呢?”
那日一场惊变之后,桓三也没回淮南,索性就在太守府里继续住了下来。
他替姬发将王丞千引到客院对饮,拖延一二时间,事后非但没叫王丞千起疑,反倒被供了起来。
实则桓三事后回想,纪二这小子人不错,虽然将他牵扯进来,也只是为了保险多一重布置。
王丞千固然因为桓三的邀约而离开书房,但若没有这一出,以姬发那日展露的武功,潜进书房半晌才被人发现,有这一阵工夫,王丞千早被抹了脖子一命归西了。
因此事后王丞千对桓三颇为感激,请他尽管在太守府里住下去,淮南那头保管打点得利利索索,不叫他挂心。
“公子,您接下来打算如何?”
小厮在一旁问道,这些日子桓三照旧是玩乐度日,皖州太守虽感谢他,但毕竟出了这样大的事,镇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什么心思管他。
“不急,不急。”
琴弦发出一声铮鸣,桓三含笑道:“不管纪二到底偷了什么东西,总有要用的时候,如今京城那头还是风平浪静,可见东宫还不打算发作。”
说着他按住琴弦,沉思片刻,“不过倒是可以早做打算,免得到时把握不住时机……”
他略一思忖,吩咐小厮:“你去取笔墨来,我给父亲修书一封,你命人快马送回家中。”
“给相爷?”小厮有些疑惑,“可您与相爷一向……”
他近身伺候,深知桓相对这个儿子可谓失望至极,父子关系一向不睦,如今桓三要给父亲写信,难道相爷远在京城还能帮上什么忙?
“父子终究是父子。”
桓三一哂,“我浪荡多年,父亲在朝中却是眼观六路,瞧着吧,纪二引得王丞千怀疑豫州方面要朝他下手,近来太守府又频频往晋州去信,连清河殿下都开始要我做事了……”
“风雨欲来啊……”
五指在琴上一扫,淙淙清乐涤荡开来,桓三低叹:“陛下年事已高又沉迷方术,快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我毕竟姓桓。”他起身去取纸笔,神色淡淡道,“不论龙椅换谁来坐,桓家得站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