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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明月高悬,今日是望日,纤阿皎如白玉盘。
漆黑夜色里,姬发懒懒躺在房顶,嘴里叼了根野草,对着月亮发呆。
白日里那两名东宫的人与他简单交流了情报,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桓三走了月余的路程,他们不到十日便赶到。
然而问起来意,连这两个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说奉了韩烨之命前来支援,一切行事听姬发指挥。
“殿下担心您一人在此地独木难支。”其中一人这样解释。
担心吗?嘴边叼的野草被嚼烂了,微涩的青草味在口中漫开,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回甘,姬发吐掉草根,神思恍惚。
早过了宵禁时辰,城中静极,只偶尔有打更人寥落的嗓音和梆子声传得悠远,惊起几只鸦雀。
韩烨在干嘛?他换了个姿势,盘膝支颐,继续出神地想,平时这个时辰他们都洗漱过准备就寝了,韩烨习惯睡前看会儿书,他闲来无聊也跟着翻阅过,大多是些山川杂记。
偶尔他们也会聊起小时候,那些记忆早湮没在分别的时光里,韩烨倒记得清楚,随便拣一件拿来讲,姬发也被勾带着捡起一点回忆的线头。
晚夏的夜风吹过,撩动碎发,额角被发尾搔得发痒,他下意识揉了一把,觉得有点凉。
也不知道韩烨的腿怎么样了。思绪飘逸,他又发起愁来,摆在眼前的谜团太多——给韩烨下毒的真凶、引导皇帝食韩漪血肉的主使、皇帝为何如此厌弃韩烨却又不废储……
要做的事也太多——调查皖州官场的**、搜集证据、斩断颍川王在朝中的根系,以及最重要的,替父亲雪耻翻案。
一座又一座大山横亘在路上,阻拦他通往最后的目的地,但姬发忽然发觉即使困难重重,但前路是如此清晰——
有一双手替他拨开路上的绊脚石,拉着他慢慢前进。
道阻且长,他已不是难飞的孤雁。
*
“纪大人。”
隔天下午,还是那条偏僻无人的小巷,男人低声向前来汇合的姬发禀报:“属下去过修堤的地方打听,约莫是十日前开始动工的,官府征召了许多青壮灾民,许诺一个月给一钱银子,还管两顿饭。”
“一钱?”姬发眉眼泛冷,嗤了一声:“朝廷规定无灾年时征丁徭役都要三两,淮南郡上来就扣去三分之二,真是狮子大张口。”
韩烨派来的两个人倒真解了姬发的燃眉之急——要做的事太多,他一人分身乏术,进度缓慢,如今多了两个帮手,精力一下宽裕起来。
“这样,你这两日混进修堤的劳役里,再打听些别的消息,尤其是那些督工的官兵们闲聊时透露的信息。”
沉思片刻,姬发吩咐道:“另外再看看大堤究竟修得如何——我记得你爹原来是泥瓦匠?”
“正要与您说这个,”那人道:“我爹是泥瓦匠,因此属下也略懂些造桥铺路的手艺,这修堤大多是以条石与鹅卵石为主料,石缝间用糯米、桐油、石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来填隙。”
“但今日在修堤的地方粗粗扫了一眼……”那人不大确定,犹疑着道:“似乎用的并不是糯米和桐油,看色泽倒像是些霉透的糙米和贱油。”
“糙米和贱油?”
姬发不由皱眉:“有什么说法?”
“禀大人,糯米捣烂之后质地黏稠,可以黏合石料,桐油价贵,也有防水之效,这样修出来的堤坝才坚固,经得起泥沙水流冲击。”
怪不得淮南的大堤年年修年年垮,姬发一时无言,朝廷拨百万两银子修堤赈灾,当地却以次充好,赈灾的善粥全是稀米汤,修堤的材料也全是不值钱的烂米贱油,这中间一来一回不知克扣下多少银子!
然而这样修出来的大堤哪里堪用,不过一两年便又溃堤了,届时朝廷继续拨款,皖州当地继续克扣贪墨。
只一细想,姬发便不由心惊——靖朝虽说国库丰盈,但也禁不起这群蛀虫这样啃食,只说近十年来,恐怕就已经贪了上百万两。
而这数百万两的银子最终都会流向豫州方面,进了颍川王府私库。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东宫侍卫虽不确定,但敢拿到他面前来说,大约是**不离十的,当即吩咐那人:“大堤不用去了,你立刻回京向太子禀明此事,叫他派人往豫州方面去暗查,这样大数量的银钱往来,不可能不露马脚。”
那人迅速应下,领命而去,姬发独自立在小巷中,脑中飞速思考:颍川王暗中培养王丞千这样的举子进士,一方面是在朝中拓展人手,另一方面便是借这些人外放全国的便利来捞钱——这样多的巨款,一定有账本。
他遥遥看向远处九江郡的方向,淮南已经没必要再呆下去了,他得去探一探皖州太守府。
*
京城,东宫。
“桓相怎么说?”朝会散后,韩烨回到寝殿,随口问一旁的陈程。
今日桓相告病,并未参加朝会,陈程便亲自走了一趟,送去韩烨的亲笔信。
“相爷看了信什么也没说,叫人将属下打发了。”
陈程皱着眉头:“想来是不愿帮忙?”
韩烨却眉目不动,只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同意了。”
“依他这样老奸巨猾的性子,若不答应,必得亲自见你,做一番两厢为难的戏码婉拒。”
韩烨神色淡淡道:“将你打发了,就是说他知道了,难道还指望他亲口说出来落人口实吗?”
“如此最好。”陈程流露出喜色:“桓相是焦阁老最中意的学生,有他居中说和,阁老也能向东宫倾斜三分。”
自从发现颍川王暗中资助举子,韩烨索性也派人在京城考生云集的客栈中四下打听,挑选了十几名有真才实学的考生来笼络。
但读书人多傲气,尤其是这些年轻气盛的举子们往往自命不凡,眼看已经走到最后的会试,再往前一步就是殿试,此时再许以钱财,反叫这些书生心生不喜、嗤之以鼻。
然而比起其他人,韩烨却有个天然的优势——他是中宫嫡子,遑论皇后仙逝后皇帝再未立后,因此韩烨天然便是天下读书人维护的正统,这也是多年来他在朝中虽然除了韩漪再无助力,却能一直挺着没被其他皇子踩下去的最大原因。
泰安殿上泱泱朝臣,除去各方笼络的人手,总还有一批将嫡庶尊卑看得比天还重的“迂腐”之人。只要韩烨没犯大错,便是皇帝本人也不能无故废储,公然和祖宗礼法对着干。
因此东宫派出的人只需与这些考生们拉近交情,再宣扬一番维护正统才是圣贤之道,就已经是在无形中争取了一批太子党。
事实上韩烨将主考焦阁老拉到己方阵营来,也不是想要徇私舞弊——以焦阁老的古板清正,此事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只需要焦阁老作为主考能主持大局,将今年秋闱的结果控制在大体公平的范围里,以免大皇子与二皇子往朝中塞进来太多人。
“只靠一个桓相也不够稳妥。”
沉吟一阵,韩烨又道:“孤私心是想着让大表兄今年就参加科举,以他的才学必能高中,且肯定在甲榜前几名内。”
“可大公子不是……?”
陈程面露难色,这位国舅爷的大公子在他们这些心腹眼里也真是古怪极了,一日一卦,日日都说不宜参试,生生将大好年华蹉跎至今日。
“父皇对孤如何暂且不论,据长姊所说,他对母后是有旧情的,否则当年也不会破例延续承恩公三代爵位。”
下定决心,韩烨斩钉截铁道:“大表兄今年必须参试高中,否则等孤登基之后再用他,总有靠裙带关系上位之嫌。”
“你去一趟舅舅家,请舅舅想法子弄两张大表兄平时所做的策论文章,孤拿去给焦阁老掌掌眼。”
韩烨道:“表兄今年若参试,大哥二哥恐怕都会给他使绊子来削减东宫势力,得让他在焦阁老那儿挂个号,日后才好拿出来说道。”
“是。”陈程领命而去。
殿内又恢复静谧,往来宫人们俱都是悄无声息,唯恐搅扰到年轻的储君。
秋闱、举子、舅舅家的表兄、各方角逐……韩烨默默盘算着诸多事宜,一桩桩一件件理清楚,为下一步做打算。
然而一静下来,他的思绪又控制不住地往南方去,视线也转向窗外,仿佛要隔着九重宫阙直看到皖州。
不知姬发一去近两个月,又是否安好?
他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垂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