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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外饿殍遍地,皇城自岿然不动。
“殿下!”
连峥从外面匆匆进来,面上是掩不住的焦急:“清河殿下又病倒了!”
垂首批阅公文的韩烨叹了口气,搁下笔捏了捏鼻梁:“你又从哪听说的?”
自上回连峥偷偷出宫去探望韩漪反被套了话,韩烨便罚他三个月不许出宫。但他一颗心全拴在外头,宫城就这么大,总能从各种渠道探听到公主府的消息。
韩漪的身子从那一“病”后就总不见好,三五日就得召太医,连峥在太医院也有相识,便总来向韩烨禀报,期望韩烨能放他出宫去瞧瞧。
“是太医院张重景告诉我的。”英武汉子站在韩烨案前,期期艾艾地说了,又眼巴巴瞅着主子:“殿下,您不去探望清河殿下么?”
探也不是现在探,何况韩漪这病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说不准——这段时间韩烨在朝中称得上春风得意,连一些不甚重要的折子都被皇帝默许送到东宫,可见韩漪的病由到底是什么,紫宸殿一清二楚。
但这些秘辛却不能告诉连峥,他这个性子,难保不会无意间泄露出去。
韩烨放下捏鼻梁的手,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不是没事做?”
连峥一滞,讷讷摇摇头:“也不是,但——”
“那就去做事。”韩烨冷冷打断他:“要么你就去公主府,从此不用再回来了。”
此言一出,连峥便知道主子是真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提出宫的事,腿一弯跪了下来,垂头道:“属下知错。”
韩烨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再追究,只挥挥手让他出去。
殿内又安静下来,韩烨从一堆折子下抽出张纸来,静静发了会呆,忽然苦笑一声,取了个火折子将纸点燃,看着它慢慢烧尽。
焦黑灰烬间,残存的一两片上,密密麻麻全是“姬发”二字。
哪好意思过分怪罪连峥呢?年轻的储君叹了口气,喃喃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正出神,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却是连峥去而复返,面色严肃道:“殿下,边关传信,大皇子动身回京了。”
韩烨一怔,又慢慢点点头:“快入秋了,他也该回来了。”
大皇子韩焕常年领兵戍边,军功赫赫,他的生母德妃出身靖南侯府,是位名门贵女,因此韩焕虽常年不在京城,自有母家为他在朝堂中经营造势。
如今入秋,秋闱在即,大哥此时回京,恐怕是对今年的秋闱有些想法。
事实上从年前韩烨出人意料地领了代君巡视的差事起,朝中便暗流涌动——他这个太子一向不声不响,在皇帝面前也不得青眼,当初下旨立储时朝中众臣便措手不及。
这些年过去,见韩烨虽当了太子,但皇帝仍是动辄申斥,旁人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甚至有皇子私下议论,有个中宫嫡子先把储君之位占着,总好过位置空悬,引得众兄弟挤破了头——至于韩烨究竟能不能一直坐稳这个位子,恐怕朝中没几个人看好。
无他,盖因大皇子韩焕母家贵重,本人又有赫赫军功傍身;二皇子韩烆的母妃出身鲁地名门,行事一向谨慎,于政事上颇有见解;就是其余几个皇子,也是要出身有出身,要长处又长处。
反观韩烨,除了一个独得盛宠的亲姐,以及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再无任何可以称道的地方,连母家也早就败落下去,眼看着三代之后就要除爵了。
“今年秋闱……”身无长处的太子微微皱眉,思索着问连峥:“大表兄还是不愿参加么?”
提到此事,连峥也苦起脸来:“前日替您送东西去承恩公府上时问了一嘴,听说大公子还是日日把自己关在院里,任二老说破了嘴也不点头参加科举。”
承恩公乃是皇后父亲所受的爵位,韩烨的母后身份不高,只是个小官之女,选秀时意外得了皇帝青眼,之后一路凭宠晋位,待诞下一子时,皇帝更是大跌人眼地直接立她为后,激起前朝后宫好一阵动荡。
实则如今回头再看,韩烨大约能揣摩出皇帝心思:后宫的高位嫔妃大多出身名门,后位空悬时便争斗不休,然而立谁都恐外戚干政之祸,不如立个出身较低的小官之女,恰好也有几分情意。
先皇后早前诞下的一子早就夭折,她本人又拖着病体诞下韩漪与韩烨,之后便缠绵病榻不久辞世。皇帝借口帝后情深,顺势宣布不再立后,朝臣们几番劝不来,反倒成全了他重情的名声。
韩烨外祖家如此低微,虽然皇帝后来为示对皇后的追思,破例将皇后父亲所受的承恩公爵位改为世袭三代,但他的舅父也是能力寥寥,无甚作为,待大表兄袭爵后,这荫庇就算到头了,因此韩烨姐弟在朝中几乎称得上没有任何助力。
眉头蹙得越紧,韩烨不由叹了口气。
外祖家这个样子,讲句实在的,他心里也不是不着急——舅舅虽才疏学浅,但生了个儿子倒是钟灵毓秀,堪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读百家。
然而他这位大表兄除了读书外还酷爱卜算之术,一路长到了可以参加科举的年纪,却宣称卜算出自己还未到考取功名的时机,说什么也不参加科举。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仍无功名在身,连个举人都不是,令外人好一番耻笑。
“孤记得,月底就是舅舅的生辰了吧?”
思虑良久,韩烨道:“到时借着替舅舅贺寿的机会,孤再劝劝他。”
连峥也别无办法——这位大公子连韩漪都没辙,更别提旁人了,只得点点头,又问:“如今大皇子要回来了,殿下打算……?”
烦扰的家事翻篇,朝中的明争暗斗倒显得不那么棘手了,韩烨微微一笑:“孤需要做什么打算?该烦恼的另有其人。”
“您是说,二皇子?”
“秋闱在即,各方为了主考人选挣破了头,谁能揽到这差事,今年这批新入官场的进士们便天然的与谁亲近,一两年后便是一批助力。”
随手拾起一份折子翻开,韩烨点了点里面的内容笑道:“瞧瞧,连外放官员请安的折子都在明里暗里替自己的主子说话。”
他一派泰然自若,连峥却不由有些着急:“那咱们不该也使使力?”
诧异地看他一眼,韩烨奇道:“你是第一天来东宫么?这种好事哪一次能轮到孤的头上?”
眼看皇帝年事渐高,又沉迷寻仙问道,连后宫都不爱去了。科举三年一次,近些年天下风平浪静,也不曾加开恩科,好不容易等到今年,各方都是卯足了劲想争到自己手里——说句大不敬的,皇帝活一年少一年,能不能活到下一次科举都是两说呢。
“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连峥一脸心焦地又劝:“您好歹想想辙,使使劲儿,便是争不到,好歹也尽力了不是?”
“唔,你说得在理。”
韩烨微微颔首,面不改色道:“这样,你认识的人多,去打探打探大哥二哥他们都是什么章程。”
“是!”见终于劝得韩烨愿意动一动,连峥一脸喜色地应下,步履匆匆地打听消息去了,恰与陈程擦肩而过。
陈程看他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一面迈进殿来,一面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向韩烨行了个礼还有些纳罕:“殿下允他出宫了?”
“没有。”韩烨展开他递来的密报,随口道:“连峥忙着打听大哥二哥的动静去呢。”
摸不着头脑的陈程皱了皱眉,也不再多问,只静静等韩烨看完。
“姬发的姐姐最近如何?”
一边看着密报,韩烨想起什么,又道:“你一向关注那边,有什么事多照应些。”
“姬小姐在公主府内足不出户,没什么事。”陈程下意识答了,反应过来又去看韩烨。
韩烨抬头看他,眼中隐隐带笑:“真是奇了,孤这两个左膀右臂,倒都比孤更关心公主府。”
陈程讷讷着不作声,韩烨也只是随口调侃一句,又说回正事:“这两日朝会上看父皇的意思,大概是属意焦阁老主考。”
这位焦阁老历经两朝,称得上德高望重,由他主考也算服众。
陈程微一皱眉,又略松了口气:“如此也好,焦阁老与几党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应该能做到不偏不倚。”
“他年事已高,若由他主考,多半也就是挂个名头,如此一来,争夺焦点便到了三个副考身上。”
韩烨沉吟片刻:“按父皇从前的习惯,恐怕还是制衡之术,大哥二哥各占一个,剩下一个由着几方发力,谁抢到便是谁的。”
“那我们……?”陈程面露征询之色:“殿下如今在朝中崭露头角,避开大皇子与二皇子,咱们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韩烨却摆摆手,轻嗤一声:“争那个做什么?争不到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争到了又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还嫌他们盯着东宫不够紧么?”
“这……”陈程有些为难,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大约也是觉得不能什么都不做——韩烨早就命他去查探各方消息,分明不是没有想法的。
“要掺和,咱们就掺和个大的。”
瞥一眼他的面色,陈程不像连峥,心中自有分寸,很多事还得靠他来办,韩烨也不绕圈子,直言道:“焦阁老虽然对党争不偏不倚,但为人古板守旧,很看重自己的几个爱徒——”
说着他略一停顿,陈程心念流转,露出讶然之色:“殿下的意思是——”
“孤写一封信,你悄悄送到桓相府上。”
韩烨微微一笑:“他可是焦阁老最得意的门生,连不偏不倚都学了个十足,可惜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落了孤的人情。”
他淡淡道:“孤也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人,请桓相早日还了人情,他也好早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