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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郊外的林间,一列车队走在官道上。
车队前后皆有军士,当中间或穿插着两三辆马车,队伍前头打着上书“靖”字的旗帜,一瞧便知是官府办事,一般的山匪也就不敢来招惹。
这列车队行进速度不算快,可见公务并不紧急,尤其是其中一辆马车,车厢内还有淙淙琴声传出,真不知是办差还是游山玩水。
姬发背靠在车厢壁上,佯作假寐,半阖着眼打量抚琴之人。
那日他与韩烨商量出办法,决定想法子将桓三运作成淮南大堤的监工人选,再由姬发混进车队中,去淮南暗中调查皖州太守王丞千贪污一事。
一切原本顺利到不可思议——桓三全靠父亲荫庇在工部挂了个主事的闲职,虽说朝中几党于监工人选上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花了一整个朝会也没争出个结果。
可桓三的名字一出,倒奇异地令各方安静妥协下来——
他是桓相之子,虽然同清河公主走得极近,但似乎只限于男女之事,从不与韩烨往来;兼之品阶虽不高,却有父亲的名号镇着,足能服众。
剩下一点大约是王丞千及颍川王党羽更乐见的:桓三的浪荡名声早就传出京城之外,人人当他是个略带癫狂的草包废物,是桓相这棵好竹出了个歹笋,由他来监工,只要皖州方面把这尊下凡来镀金的公子哥伺候好,难道他还会巴巴地去找什么麻烦吗?
人人瞧着这人选都满意,三言两语之间竟就把事定了下来,连皇帝也没说什么,到底感念桓相多年辅政辛苦,却有个这样不着调的儿子,将桓三封了个从六品的员外郎,打发去淮南监工了。
运送修堤赈灾晌银的车队早就出发,桓三领了旨却磨磨唧唧,直拖到不能再拖,才晃晃悠悠地动身。
姬发照着先前与韩烨说好的,不声不响地混进车队中,扮作一名不起眼的士兵。
出城之前,他还暗自庆幸一切顺利——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姬发仍以易容之术改换面貌,但这样的江湖伎俩到底比不上韩烨那张精巧至极的人皮面具,遇上熟悉的人,仍能看出几分眉眼,好在他与桓三不过一面之缘,又间隔数月,想来也不会被这个浪荡的世家子记在心上。
谁知前脚出了城,后脚桓三便叫停了车队,直直点着队列中的姬发,要他上车来伺候。
姬发心底一沉,没想到出师不利,连京城辖界都没离开就暴露了。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露出点天上掉馅饼的喜色,进了桓三的马车。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宽袍广袖的青年含笑看着他,一双凤眸足以点亮平庸面貌,“可惜如今仲夏,不能折花相赠阁下。”
姬发打量他一眼,抬手卸了易容露出本来面目,桓三眼神一亮,目带欣赏地端详他的脸。
“桓大人。”一口被叫破身份,姬发心念流转,缓缓勾起一抹笑,懒洋洋地往车厢壁上一靠:“我倒要谢谢大人,长路漫漫,还能在大人的车上偷偷懒。”
他表现得一派泰然自若,毫无被拆穿的心虚与胆怯,桓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真是个妙人儿。”
他抚掌乐了半晌,竟也不问姬发乔装混进车队有何意图,反倒将自己的琴取出,只说:“妙人不可多得,生成公子这样的更是举世罕见,当抚琴一首。”
说罢也不待姬发回应,兀自垂首沉思片刻,指尖一挑琴弦,奏起曲来。
姬发没想到他竟洒脱不羁到如此——说难听点是缺心眼儿了——但桓三不斤斤计较自然是好事,索性也就大咧咧地靠坐着,一面听曲,一面阖眼假寐起来。
琴声铮铮,车队沉默地前进,一曲终了,桓三按住犹在颤动的琴弦,含笑看向闭眼的姬发:“如何?”
“好听。”
姬发睁开眼看他,笑道:“我虽不懂琴道,但听着是比勾栏里的姑娘们弹得更动听,想来是极好的。”
以桓三的身份,拿他的琴声与妓子作比近乎是侮辱了,这人却不恼怒,反倒自矜地一颔首,“小可自问于此道还算有点天赋。”
姬发简直大开眼界,他与韩烨这样的情谊,倘若说这样的话,韩烨固然也不会动怒,但借着由头罚他两下也是有的——
莫名想到那日被迫伺候韩烨更衣,姬发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甩开脑中不合时宜的思绪。
但他与桓三不过一面之缘,桓三竟也不恼?
许是他流露出一丝讶然,桓三顿了一下,凤眸一弯,笑着解释:“公子并不精通音律,恐怕心目中最好听的也就是勾栏瓦舍里的曲子,如今坦言小可的琴技远超乐伎,已经是最高的赞美,又有什么可恼怒的呢?”
话虽如此,但他这样坦然自若,姬发打量着他,一时对此人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也并非传言中那样的不堪。
“桓大人——”
桓三摇手打断他,“公子生得这样灵秀,不可被那些俗称污浊,叫我桓三便是。”
姬发一顿,顺着他道:“桓三,你与传言大不相同。”
“人多盲从,旁人如何说,他便如何附和,京中人人都道我是个草包,实则有几人能见到我呢?”
桓三洒脱一笑,眉宇间泄露一点倨傲,足证他确实是位世家公子:“我曾在巷口听闻两名小贩议论我,一个说我粗鄙好色,日日流连青楼,另一个连声称是,说昨日曾在骊歌坊见过我狎妓,两个人在非议我的同时做成了一笔生意。”
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挑动琴弦,发出泠然乐声,“实则前一日我与清河殿下饮酒作乐,大醉不醒,索性宿在了公主府中,那人又是从哪里看到我呢——
“不过是一个寻了自以为稳妥的话题拉近关系,另一个生怕自己不合群,也忙编造了一段故事,彼此之间忽然有了相同之处,顿觉亲近默契罢了。”
姬发默默听着,问他:“你不恼吗?”
“有什么可恼的?”
桓三乐道:“我与他们乃是云泥之别,被编排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何况旁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总归那日我父母、我家中的马夫、清河殿下皆知我到底去了何处,这不就够了?”
“众生芸芸,与我相处的不过也就这几人,旁人说便让他们去说吧。”
他将琴收起来,含笑看向姬发:“公子以为呢?”
“我以为不然。”
姬发沉默片刻,直言反驳道:“桓三你生性豁达,不以人言为惧,但总有人陷于流言之苦,若这人承受不住,难道不去怪那些人以讹传讹,反倒要怪被非议的人心思敏感脆弱么?”
桓三一怔,沉眉思索半晌,露出些惭色,“是我自以为是了。”
他冲姬发拱手一礼,诚恳道:“桓某受教。”
姬发瞧着他神情恳切,全无作伪,顿觉这人岂止不似传言中不堪,简直称得上纯真自然了。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一礼过后,桓三又回到那副不羁作派,唇边勾起轻佻笑容,看向姬发。
说来也奇怪,姬发长相肖母,肤色白皙,过去行走江湖时也曾被不长眼的调戏过,虽然最后都被他教训了,但总不喜旁人拿他的长相说事。
然而桓三分明笑容轻佻,看向他的眼神却全无狎意,只有纯然的欣赏与赞叹,仿佛他看姬发,与看一株花无甚区别,并不叫人生恶。
“我姓纪,江湖草莽,没什么正经名字,他们都叫我纪二。”姬发报上行走江湖的假名号。
“哈!”桓三一乐:“甚好,我叫桓三,你叫纪二,有趣有趣!”
他兀自乐着,姬发笑了笑,忍不住问:“你不打听我为何混入队伍中么?”
“不必多问。”桓三一摆手,“纪公子是太子的人,想必有要事在身,太子才舍得派你出京,我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说着,往车壁上一靠,车内闷热,因姬发卸了易容,也不好撩起车帘通风,桓三便解了腰带,将前襟完全敞开,露出大半胸膛,才舒服得眯了眯眼。
姬发听了他的话,越品越觉得不对劲,狐疑道:“什么叫舍得?我只是太子身边一个普通护卫——”
“纪公子,你是个妙人儿,何必与我装腔作势?”
桓三看他一眼,从旁边取了本书当作扇子扇着风,配上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恰似魏晋名士的风流做派:“那日在公主府,太子殿下那副护犊子的样子,我可从没在别处见过。”
“那是他——”
姬发张口欲解释,又忽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说是韩烨礼贤下士,然而回想起来,韩烨从未对连峥和陈程这般维护,不止在桓三面前,就连在韩漪面前也是如此。
他又想,或许是因为他与韩烨从前的情谊,但他们年幼时才相处几年?连峥与陈程投奔他麾下十数载,仍是毕恭毕敬,主臣有别。
韩烨贴身戴着他的玉佩,亲手替他上药揉腰,还故意戏弄自己替他更衣——
姬发忽然意识到,韩烨待他的包容与亲近,是所有人中独一份的。
只因为他们是童年时的玩伴吗?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忘了反驳桓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