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安静的寝殿内传来窸窣之声不断。
姬发盯着地面目不斜视,从一沓干净衣物中翻出里衣递给韩烨。
“做什么?”韩烨微一挑眉,“不是你伺候我么?”
他已经擦干了身上的水,下身穿着衬裤,上身**,大剌剌站在姬发面前伸展双臂,一副等着伺候的模样。
姬发捏着那件里衣,作出不耐烦的表情:“要么我去把人给你喊回来。”
韩烨笑了一声,眼神瞟过他泛红的耳尖和脖颈,终究没太难为他,自己套上了里衣。
他还没系衣带,衣襟就那么松垮地散开,露出一片精壮胸膛和紧实的腹肌,姬发不经意地瞥过,眼神落在韩烨颈上的玉佩上。
“你……”他迟疑道,“怎么还戴着它?”
那本是韩烨以为的他的遗物,一直戴着聊以纪念,如今他们久别重逢,姬发仍活在世间,理应物归原主。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一眼,韩烨神色微敛,轻轻抚摸一下,问:“你想拿回去?”
姬发摇了摇头,这玉佩本是皇帝所赐,真要说有多想拿回来也不至于,只是自己的东西被韩烨这么日夜不离贴身佩戴着……
他不自觉蜷了下指尖,怎么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既然不要,我就戴着罢。”韩烨微微一笑,把玉佩塞回衣襟里,“从前是念想,以后就当个警醒。”
“警醒?”姬发疑惑地看着他。
隔着薄薄的里衣又抚弄一下玉佩,韩烨唇边仍含着笑,眼神却凉了下来,“警醒我当年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你……”姬发一滞,这原本是他曾经对韩烨的怨言,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再听到这话,心底却很不是滋味。
“当年的事不怪你,”他嗫嚅着别开眼,“我那时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韩烨又笑起来,温热指尖还沾着沐浴后的水气,在姬发颊侧轻轻擦过。
“是我不放过自己。”他低声道:“不止你的事,还有长姊,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遭受这样不堪的命运。”
他提起韩漪,姬发便不由想到姬芸,眼神一黯,一时无言以对。
韩烨痛心韩漪,他又何尝不为姬芸难过?
气氛一时沉重下来,半晌,韩烨扫一眼他低落的眉眼,捏捏他的肩膀,“好了,总归我们都还活着,日子就还有指望,是不是?”
姬发微微颔首,努力打消心底的沉重思绪。
“你方才还没说完,”过了一刻,看着韩烨独自更衣,他走上前去替韩烨整理衣领,又道:“淮南要修堤?”
韩烨稍稍抬头方便他动作,姬发的指尖在他脖颈上划过,引得喉头不自觉滚动几下,他的声音也有些哑:“是,但监工人选还未定下。”
“淮南郡……皖州……王丞千?”
忽然想到这个人名,姬发猛一抬头,盯住韩烨的双眼:“是不是他?”
“嘶——”他一时激动,指甲在韩烨颈侧擦过,引得韩烨倒抽一口凉气。
姬发忙凑近去看,见一道红痕渐渐浮现,衬着白皙肤色异常显眼,不由有些懊恼。
“你这一惊一乍的,好在是没做旁的事。”韩烨捂着脖子笑叹口气,说回他的问题,“是他,皖州太守王丞千,当年率先弹劾姬将军的人。”
整好衣服,他扯着姬发绕过屏风坐回桌边,又从书案的夹缝中取出那封冒死得来的信,指尖点了点信封上的名字。
“十五年前王丞千还是江夏郡守,此人一向是纯臣做派,从不参与党争,在朝中也未曾听说与谁交好。”
他表情疏淡道,“但有了这封信,足以证明王丞千实则是颍川王的人——我叫人去查过,王丞千本是荥阳人,家境贫寒,但他素有才名,后来得了好心人的资助才凑齐束脩进了书院读书,又靠着资助来京城参加科举。”
“看来这个好心人便是颍川王。”
姬发若有所思,“他倒是眼光不错,押了一个王丞千,这人还真就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位置。”
韩烨却流露出一丝凝重,“怕就怕他不是押宝,而是广撒网。”
姬发一怔,不明白他是何意。
“民间常有富商资助读书人,或是赠财,或是嫁女,以期对方高中后能帮衬到家中生意。”
韩烨缓缓道:“但商贾虽富,也不能无休无止地资助,往往是精心比较后挑选一二个,可颍川王府是何等豪阔,他若做这件事,根本不必过分选拔,只要有高中的可能,尽可以施财。”
“这些举子受了颍川王府的好处,必定内心充满感激,一旦高中为官,不说是替颍川王鞍前马后,也必然在朝堂上倾向豫州……”
韩烨的语气低沉轻缓,姬发却不由打了个冷颤,慢慢回过味来:这么多年,豫州资助了多少考生?朝堂上又有多少官员悄悄站在了豫州这一边?
王丞千面上一副不偏不倚的孤傲纯臣模样,若没有这封信,谁能想到他实则是颍川王的人?
盛夏的燥意从半开的窗缝中钻进来,殿内四处摆放的冰盆也祛不尽,姬发只感到背后渗出薄薄一层汗——
十五年来他日夜想着为父亲翻案报仇,但直到此刻,姬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面对着怎样的艰难险阻。
他要找出隐藏在朝堂这片深水中的打手,打败他们之后才有资格正面对上远在豫州的藩王,甚至不止是豫州,各地藩王那么多,又有多少人参与了当年的谋逆案?
手背一热,不知不觉紧握的拳头被男人干燥的手掌包住,韩烨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指缝间尽是暑热带来的黏腻的汗,韩烨也不嫌弃,俊美的眉眼低垂,慢慢握紧姬发汗湿的手指。
想是看出他的所思所想,韩烨取了块绢布擦干那些汗水:“别急,咱们慢慢来,他埋了多少钉子不重要,我们一颗一颗的拔掉,总有一日能捉住他的痛脚。”
姬发怔怔望着韩烨,心底仿佛也被他的手掌握住似的,温热又酸软,像一团揉皱的纸,被慢慢抚平展开,一点一点抹掉上面的褶皱。
“那毕竟是我家的案子,你不必……”
他看着那张温和耐心的脸,忽然有些惴惴:只是年少时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谊,哪里值得韩烨做这么多?
那是他的叔公,是他的父皇,或许还有他的兄长,稍有不慎,韩烨便会落得个忤逆尊长、不孝不悌的罪名。
“说什么傻话?”
韩烨抬头看他一眼,还握着他的手,“颍川王这样不声不响地在朝中埋线,难道是为了好玩?”
他笑了起来,“何况我是要登基的——自古夺嫡哪能不厮杀一场?便是没有你,我也得经历这一遭。”
见姬发仍是怔愣,他又转回方才的话题:“颍川王究竟埋了多少钉子,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能像王丞千这样爬到皖州太守位置上的一定没几个。”
“否则,”韩烨冷笑一声:“豫州早该改朝换代了,何必等到今天仍隐忍不发?”
姬发被他的话引回注意,顺着思考:“所以我们要先扳倒王丞千?”
“是,”韩烨微一颔首,“目前已知与颍川王有勾连的,一是王丞千,一是秦州太守李安之,李安之暂时还动不得,恰好淮南水患,不如以此为切口,先对付王丞千。”
“淮南大堤年年修年年垮,纵使有大堤年久失修的原因,难道王丞千就真的干干净净么?”
他微微一笑:“监工修堤的人选还未定下,这其中大有可为,只要找到王丞千中饱私囊的证据参他一本,即使不能彻底把他打下去,也可破了他多年来经营的纯臣招牌——”
“一个贪污公款、中饱私囊的人,不可能真的铁面无私,他一力挑起的谋逆案,还能保证铁证如山吗?”
姬发顿觉豁然开朗,这是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离翻案之日是那样近,不由呼吸微微急促,眼里迸发出明亮光芒。
“你要插手监工人选?”他急切地问,“派谁去?”
韩烨却摇了摇头,“难办,修堤监工理应由工部派人去,东宫在这方面插不上手。”
满腔热切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姬发一时有些恹恹,想了想又问:“那韩漪……?”
韩烨仍是摇头,“长姊虽说答应帮我们,但她的能量不是这样用的,最好是等到翻案之日,才能一击即中。”
说着,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姬发忙问。
“桓相的幼子如今在工部当差,虽说只挂了个闲职,但有其父余荫在,或许可以活动一二,派他去监工。”
韩烨眉头微蹙,不大情愿道:“你见过他。”
姬发略一回忆,“那个桓三?”
他想起公主府内的那枝桃花,“他是宰相之子?”
“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子。”韩烨皱着眉,似对桓三极为不喜,“他这个人,说好听点叫疏狂不羁,实则就是放浪形骸,连桓相也对这个儿子多有斥责。”
桓三的名声这样差吗?姬发忆起那个垂首抚琴的青年,却觉得他与想象中的世家子截然不同。
“他似乎与韩漪私交甚笃,岂不正方便我们调查王丞千?”
韩烨的神色莫名阴沉了些,“不,他毕竟是桓家子弟,桓相老谋深算,这些年不党不争仍在朝中稳如磐石,未必会帮着我们。”
“那怎么办?”曙光仿佛就在眼前,却是山穷水尽没个出路,姬发苦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桓三不肯直接相帮,我们派人跟在监工的队伍中自行调查便是,以他与韩漪的交情,即便不肯帮忙,也绝不会故意阻拦或泄露消息。”
他分析得在理,韩烨却不见喜色,表情显见的更难看了些。
“派谁去?连峥?还是陈程?”姬发思索着人选。
“他们俩是我身边挂了名号的人,一旦出现在淮南,传到王丞千耳中,必然会引起他的警惕。若不想打草惊蛇,只能找个信得过,又身手高强,且不曾在人前露面的人。”
姬发顺着这个要求想了一圈,倏然睁大眼睛:“我?”
“只有你。”
韩烨面色沉凝,肯定了他的猜测,沉默半晌,又补充一句:“但你须得万事小心,还有——”
还握着姬发的手轻微用力,他眯了下眼,冷测测道:“离那个桓三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