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的工地边的废铁快被大家捡完了,白树这天过去,收获甚微,拖着几块废弃的木板和钢筋,麻布口袋里还有捡的几个塑料瓶,垂头丧气地往废品回收站走,脸上弄得脏兮兮的,衣服上也染了灰。
经过舅舅家的宾馆时候,他在马路对面无意识抬头一望,没想到看到了许哥的身影,呼吸猛地一滞。
许哥身边站着一个干净朴实的男孩,背着书包,穿着陈镇中学的校服,在许哥身边有些局促。
看起来像是个好学生,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能和许哥玩到一起去的人——就像以前别人评价自己那般。
许哥正埋着头点烟烟,抬眼的瞬间看到了白树那张苍白的脸,紧接着看到他还拖着一堆破烂,身上到处是灰,露在外面拽着袋子的手被冻得通红。
瞳孔骤然一缩。
四目相对,白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拔腿就跑。
许哥把烟头一扔,正要追上去,宾馆门被推开了,舅舅把一串钥匙丢给他:“许翰文,给我收好了,没有备用的了。”
舅舅看他慌乱的样子,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怎么了?”
怕他多余担心,许哥收回了目光,转身把他推进了门:“没事,认错人了。”
“李坚,”许哥朝身后的男孩挥了挥手,“跟我进来。”
被叫做李坚的男孩挎起脚边硕大的蛇皮口袋,跟上前去。
他们进了宾馆大厅,然后绕过前台,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扇略显破旧的房门前。
许哥拿起那串钥匙,找了个大小合适的怼进门锁,咔哒一旋,门开了。
一股潮湿和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仅能容纳一张上下铺,可以睡两个人,旁边还有一张旧木桌和椅子,窗边挂着一块褪色的帘子,挂钩掉了几个,看起来这间房很久没人住了。
“这间房以前是前台轮休的时候住的,后来宾馆效益不好裁了人,我舅舅有空的时候自己来替班做前台,剩下的员工重新分配了住宿,这间房就一直空着了。本来计划收拾出来当客房,但是这间房光线被遮挡,一整天都黑黢黢的,也租不起价,况且平时宾馆也住不满,我舅就觉得没必要折腾了,所以这间房一直没人住,空很久了。”许哥说把钥匙塞他手里,“你不用有负担,不住白不住,听说你现在高二?你们娘俩可以在这里住到高考完,不收你钱。”
李坚攥着冰冷的钥匙,心口发烫。
他不善言辞,满心的感激却憋不出话来,脸红了一片:“谢谢许哥……”
“公共厕所在走廊尽头,澡堂子要上二楼,你们平时要做饭的话可以用员工的厨房,他们平时也就煮个泡面,用不了啥。等你妈妈买了日用品过来了,你把钥匙分一个给她,我现在有点事先走了。”许哥行色匆匆,拔腿要走,又想起了什么,找到纸和笔给他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电话号,你收着,有什么事联系我,联系这宾馆老板也行,就是前台坐着打手游的那个,我舅。”
“好。”
离开宾馆后,许哥就给白树拨了电话过去,对方已关机。
他一边往白树家方向走,一边给刁勇发消息。
【你最近跟白树见过没?他这段时间干嘛去了?他那个小卖部现在怎么样了?】
一会儿后,刁勇给他回了电话过来:“我刚打听了,那个小卖部关店了,咋了?”
“怪不得!”
“发生什么了?白树出事了?”
“没,”许哥吸了一口气,“他估计没钱吃饭了,在路边捡破烂,看到我就跑。”
“我靠?”
“我不知道他手上有多少钱,之前看他这么硬气要搬走,想着肯定不至于把自己饿死。”许哥搓了搓露在外面的手,有些冷,哈了两口气,“而且我之前想办法给他饭卡充了钱,算计着够他吃,但忘记了他放寒假,学校不开门。我也不知道那个小卖部关门了,他手上可能真的一分钱都没了。”
“这小孩够犟啊。”刁勇唏嘘。
“我知道白树是倔强起来不顾死活的人,但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许哥找了个餐厅,打包了一份炒饭和一份单独炒的青椒肉丝,到了白树家楼下。
楼上黑黢黢的,没开灯,他就在楼下等。
吹了半天冷风也没见着人影,他怕饭菜凉了,干脆上楼去敲门试试。
意外的是门开了。
白树站在门边,身后是空空荡荡的客厅,角落放着他今天捡垃圾的战利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回收站换钱,为了躲自己就拖着这些垃圾一路跑回了家。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家里这么晚不开灯吗?”许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
白树愣在原地,怯声道:“没电了。”
“怎么没电了?这栋楼其他层都亮着就你家没电?跳闸了你不会弄还不知道问人吗?”许哥说着,突然噤了声。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白树口中的没电,也许是交不起电费。
于是他声音弱了几分,改口问道:“手机呢?为什么关机?”
“也没电了,”白树垂下眼帘,“我本来计划明天拿充电线去图书馆充电的,没想到它没撑到明天。”
许哥喉咙一梗,心里堵得厉害。
“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看到我跑什么跑?”
白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难道要说,因为我出柜了你不仅视而不见还疏远了我,我没脸再去找你?
或者说今天看到你身边有个白净的男孩,怕自己这么破破烂烂的打招呼,会让你没面子。
他开不了口,支支吾吾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先吃东西吧。”许哥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找到桌子和椅子,把带来的食物拆开。
闻着肉味,白树的身体一下就诚实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整个人都不犟了,乖乖坐下吃饭。
看他一言不发吃着饭,许哥蓦地有些心疼:“没吃晚饭?”
“吃了点白水面条。”
“没吃饱?”
“嗯……我本来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许哥眼圈泛红,被他气得有些懵:“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就这么对待自己,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未来负责吗?”
谁知白树没为自己辩解,低着头道歉:“对不起。”
许哥一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他比谁都心疼白树,也比谁都了解他的倔强。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白树跟自己会变得这般难堪,他也说不清楚他俩之间微妙的变化。
“你不愿意回我们家住,不代表我不管你了,我说了会把你高中供完,就不会食言。”许哥没给他反驳的机会,从兜里掏出十张红色钞票,压在了一次性的塑料餐盒下,“这一千块钱你拿着吃饭,马上高考了,吃好点。”
“许哥……”白树将头埋得更低了,没说像往常道谢,嘴里依然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空气静止,黑暗中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一瞬间,许哥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道歉。
那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个所有人都知道都在好奇,唯独自己没有任何反应的,与白树有关的,公开的秘密。
那个自己久久不愿意去挑破的话题。
他突然慌了阵脚,扯了张卫生纸塞过去:“别道歉了,烦不烦?”
“好。”
“把自己养好一点,别搞出胃病低血糖什么的影响了学习,你一直嚷嚷着要还钱给我,你这小身板要是垮了我找谁追债?”
“我知道了许哥,这半年我会认真吃饭学习,好好冲刺高考,到时候拿着录取通知书再去找你。”白树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我不会添乱的。”
“明天我会去给你交电费,”许哥站起身,“你学校的饭卡我也都给充好了,这半年你好好学习,明天开始,你只需要管学习的事情,以后再碰着问题……我是说除了学习,别的问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白树鼻子酸涩不已。
“我走了,早点休息。”
大门被关上,白树在原地坐了很久,渐渐泪流满面。
有了钱,白树的日子肉眼可见地活润了起来,伙食跟上了,气色也好了不少,他开始心无旁骛扎进学海,为了不让许哥失望,为了早点还上自己欠的债。
又是一年春天,一切都充满希望。
寒假之前一诊的模拟考试,他就已经是年级前五十了,后来不用再操心钱的问题,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备考上,年后三月底的二诊,他又进步了不少。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学校为了激励学生学习设置了奖励机制,白树这次考试进步大,被评为“进步之星”,奖励了两百块钱。他激动不已,决定约许哥出来请他吃个饭。
他俩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了。
自从那天在黑暗中,两人对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各自表了态之后,白树觉得轻松了很多。他不再把自己困在那个虚无的迷宫里,杞人忧天,草木皆兵。
虽然没有明说,他也十分清楚许哥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一直没变,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一直在那个位置。
或许是自己太无理取闹了吧。
不该再自以为是伤别人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