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庄往北不远,就有一处张家的农庄。虽然不确定辛似锦他们会不会路过留宿,但县令府的大管家还是带了不少仆从过来洒扫布置。生怕下面人有眼无珠,像牛氏夫妇那般,怠慢贵客。
车夫刚将马车停稳,大管家就带着一众丫头仆妇上前问安。他偷偷打量了牛十四两眼,不过长得比普通仆从略高壮些,哪里能值两百匹绢。不过他也不敢怠慢,命庄子上的仆妇将人带下去,好生招待。
庄子上珍藏的醇酒,刚揭开封口,就散出一股浓郁的谷香。李隆基给辛似锦斟了半杯,道:“这酒一闻就知道后劲十足,你少喝些。”
辛似锦嗅了嗅酒香,抬起头见圆月高挂,繁星闪烁。
“若昨日有这么美的夜色就好了。”
“我瞧见那两百匹绢了。亏得袁张两家家底深厚,才能由着你如此胡闹。”李隆基端着酒杯,好奇地看着辛似锦:“你从前还做过什么任性胡来之事,不妨说来听听。”
“我可是成熟稳重的锦东家,怎么可能任性胡闹。”辛似锦撑着下巴想了想:“说实话,我平日里花钱的时候,并不太计较。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多一点少一点并没有什么。这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拿钱砸人,还是直接砸到人家脸上。”
李隆基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辛似锦回想起牛氏夫妇的神情,不由得轻笑出声。
“感觉,很不错。”
“幸亏他们要的是绢,若是铜钱的话,怕是要被砸个半死吧。”
李隆基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哈哈大笑。
牛十四吃完饭后,由大管家引着,来到二人面前。他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净,换了身新衣,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因为弓着身子而垂到胸前的几缕发丝还微微湿润着。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奴隶,不用时时刻刻都低着头,弯着腰。”李隆基道。
牛十四听话地直起身,站得笔直,直得如同一棵松,稳得如同一座山。
李隆基将酒饮尽,又重新斟满,然后端起酒杯走到李十四面前,道:“我姓李,以后,你就跟我姓,叫李宜德,是我的贴身护卫。”
辛似锦眼神一闪。皇姓,名宜德?
三国名将张飞叫张益德,乃是蜀汉开国皇帝刘备的结义兄弟,勇冠三军,万人之敌。给牛十四取了同张益德相似的名字,可见,李隆基对他确实寄予了厚望。
然而,牛十四是个奴隶,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自然也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他只是很高兴,自己终于有名字了。他激动地看着李隆基,眼含泪花。
他的眸子墨黑墨黑的,在月色下闪着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李隆基将酒杯递到面前。他犹豫了一下,再三确定那杯酒是给他的,才接过酒杯,小心饮尽。他从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酒,喝完之后,还不由得舔了舔嘴唇,想留住那醇香。
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跟着我,以后好酒好肉,要多少有多少。”
李宜德跪下,朝李隆基磕了三个响头,道:“小的定誓死效忠主人。”
“恭喜殿下得此勇士。”大管家也跟着道喜。
李隆基心情愉悦。他让大管家带着李宜德下去休息,自己则拉着辛似锦继续喝酒赏月。
他嫌酒杯喝得不过瘾,让人拿来一叠酒碗在桌上摆好,一次斟满。然后一边拿着筷子沿碗口敲击,一边侧耳倾听,将声音不对的那些碗里的酒喝掉一些,直到每个碗都能敲出他想要的音调。
“给你敲首曲子吧。”
也不待辛似锦开口,他便径自敲了起来。
竹筷敲击碗口的声音很清脆,李隆基敲得又快又急,调子欢快悦耳。
“如何?”一曲敲完,李隆基期待地看着辛似锦。
“听得出来,你心情甚好。”
“那是自然。”李隆基放下竹筷,将其中一碗端给辛似锦,道:“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如何能不好?”
辛似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接过酒碗,垂眸道:“那李宜德日后定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这样想来,确实值得庆贺。”
李隆基拿碗的那只手僵住,眼神也立时清明起来。他随手端起一碗酒,直直地盯着辛似锦,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咫尺天涯,说的怕就是眼下吧。
“这酒后劲足,你别喝了。”李隆基抢过新端起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辛似锦呆呆地看着他。
一碗又一碗,李隆基将桌上的酒一口气全都喝完。之后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着桌案慢慢站起,道:“天色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辛似锦见他摇摇晃晃的,赶紧喊人。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院子终于安静下来。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妇人带着几个丫头将残局收拾完毕,然后朝辛似锦一礼,问:“夫人可要歇息?”
辛似锦摆了摆手,让她自去休息。
一阵夜风吹过,熏蚊的蒿草香随风而来。辛似锦用力嗅了几口,却没有清醒多少。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要命。
她低下头,捂住脸,努力想要忘记李隆基受伤的眼神。比起求不得,得而复失的痛苦,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更后悔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没有固守住本心,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
辛似锦在院中枯坐到三更,才回房休息。
次日,两人不约而同地起晚了。早饭后,李隆基谢绝了大管家的好意,让李宜德驾着马车一路往北,找王毛仲他们会合。
“两位来得真巧,小店恰好还剩一间上房。”留县最大的云来客栈大堂,掌柜满脸堆笑。
一间上房?辛似锦和李隆基都没有发话,王毛仲他们自然不敢多嘴。
“怎的?两位不是?”掌柜疑惑地开口。
想起昨夜,李隆基依旧沉默。
“就这样吧。”知道李隆基是想让自己做选择,辛似锦捏了捏衣角,道:“给我的随从们也安排好房间,再挑几样拿手好菜,让伙计送到房里。”
“好的好的。”掌柜忙不迭答应。
等在旁边的伙计客气地将二人往楼上引。
伙计将二人引到房中,添上茶水之后,就小心地带上房门离开。
赶了大半日路,辛似锦早就口渴得不行。她端起茶杯,将伙计倒好的茶水饮尽,又拿起茶壶倒满。只是这第二杯还未入口,人就被李隆基从背后拥住。
“虽然你犹豫的时间长了点,但我还是很欢喜。”
他接过辛似锦手中的茶壶,将茶倒满,然后端着茶杯,小口喝着。
“普通客房太过逼仄,我不……”
辛似锦还未说完,就被李隆基吻住,哺进半口凉茶。
“夫人。”菊香推门而入。
辛似锦大惊,赶忙挣开李隆基的怀抱。只是那半口凉茶却噎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呛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隆基倒是镇定许多。他先扶住辛似锦,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待她好些后,又不急不忙地喝完茶,才转头看向门口。菊香知道自己冒失了,已经踏进房中的半只脚赶紧缩回,低垂着头不敢说话。王毛仲倒是一脸坦然地朝李隆基一礼,脸上隐约还有一丝笑意。
“何事?”李隆基问。
“我,我来送行李。”菊香声若蚊呐。
“进来吧。”
菊香放完行李,便逃也似的离开房间。李隆基叫住王毛仲,吩咐他带着菊香一起去给李宜德挑几身衣服。
王毛仲自幼跟随李隆基,最是知晓他的心意。他抬起头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退出房间。
经菊香这么一打岔,李隆基也不再胡来。他重新替二人倒满茶,然后坐到辛似锦对面,道:“你的丫头,果然像你。”
辛似锦知道他是指菊香不敲门就直接进来,不懂规矩。不过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同李隆基说话,只拿眼瞪了他一眼。
本朝民风开放,于男女之事上更是宽容。从前外头传她跟许多男子不清不楚的时候,她也只是一笑置之。辛似锦想不明白,为何今日只是被贴身婢女撞见,自己竟会如此心虚?她一介寡妇,跟谁有关系,旁人懒得管,跟谁在一起,旁人管不着。而李隆基虽有妻室,但男人嘛,在外头有点什么,也无伤大雅。
咚咚咚,又传来敲门声。是伙计带人来送饭菜。
吃完饭,又歇了一会,李隆基提议上街走走。辛似锦也觉得时辰尚早,两人就这么一直待在客栈里,实在尴尬,便点头答应。
七月十五,是俗世的鬼节,道教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总之,是个大日子。在民间,有在这日悼亡,祭祖,放河灯祈福等传统。即便自诩百无禁忌的辛似锦,只要在家,也会亲自去祠堂烧香。不过出门在外,她便会随意许多。
“这潞州的河灯,同长安还是有些区别的。”李隆基站在河边,见河中光影闪烁,与天山的明月繁星交相辉映。
“皇家也放河灯?”辛似锦好奇道。
“那是自然。只不过宫中的河灯,无论是材质还是样式,大小,都有严格的规定。贵人们放的灯,用的都是上等丝绢,镶以金箔为饰。”
“那样的场合,许下的愿怕也没多少真心吧。就好似,我从前在锦园,对着祠堂里的那些牌位磕头,动作虽然一丝不苟,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不管诚不诚心,总归是诚心的模样。”李隆基道。
“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不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会因为一盏河灯而有所不同。但咱们既然来了,还是做做样子吧。”
两人沿着河岸走到卖河灯的地方。说着不在意,但辛似锦还是挑了两个最大,最好看的。只是,待到掏钱的时候,两人摸摸腰间,发现竟都没有带钱袋。无奈之下,只得又拔下一根银簪,递给摊主。
“看来,我以后出门,头上得多戴些首饰了。”辛似锦捧着河灯,叹了口气。她刚刚那根银簪,足够买下整个摊子的河灯了。
放完河灯,许完愿,两人沿着长街慢慢逛着。
“阿锦,在你看来,当如何寄托哀思?”
“应该是,拿最珍贵的来祭奠吧。”
“那你最珍贵的是什么?”
“时间吧。对于一个注定短命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呢。”辛似锦拢了拢披帛,道:“我想,我会在心底里,为他修一座坟,用我最珍视的时间祭奠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对着一本书发呆,因为这本书的名字让我想起了他;我会对着一棵树发呆,因为他曾站在另一棵树下等过我;我会对着一个人发呆,因为这个人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他……我愿意花时间想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镌刻他的样貌,在心底一笔一笔描绘他墓碑上的名字。即便明日就将死去,我也不会因为花费半日时光思念他而懊恼。”
“若是日日被人这般思念着,那人岂不是死不瞑目?”
辛似锦转过头,朝他一笑,道:“就要他死不瞑目。谁让他弃我而去,独留我在这世间,日日煎熬。”
“你还真是……”李隆基哑然。
馄饨,卖馄饨了……街边忽然传来吆喝声,辛似锦有心事,晚饭没吃多少,此刻闻着味道,忽然觉得腹中饥饿。
李隆基伸手,从她头上又拔下一根金簪,道:“若这碗馄饨能让你吃得开心,这根金簪也就值了。”
这李隆基,还真会慷他人之慨。辛似锦将散落的发丝重新固定,无奈地跟上前。
对于吃过不少山珍海味的辛似锦来说,这馄饨的味道其实很一般。但想着这是一根金簪换来的,便恨不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回到客栈,菊香三人早已等在门外。菊香低着头,伺候二人梳洗完毕后,便匆匆退出房间,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
“菊香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如今被你这么一吓,更加木讷了。”辛似锦散了发髻,对这铜镜抱怨。
“我可没有吓她。我还让她做主,给宜德置办衣物来着呢。”李隆基靠在塌边看她梳发。
“王毛仲随你多年,替你打点一切日常事务。置办点男子的衣物,还用得着菊香?若不是你支走了菊香,我今日怎么会连失两根发簪。”
哈哈,李隆基忽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辛似锦起身走到塌边,恼恨地看着他。
李隆基坐起身,一把将人揽到怀里,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拌嘴的样子,特别像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听她提起夫妻,辛似锦忽然便想到了远在长安的王菱。她挣开李隆基,道:“我虽成过亲,却没过过夫妻生活,并不知道普通夫妻之间,是什么样的。”
对二人来说,最忌讳的,怕就是“夫妻”二字了。
李隆基握住辛似锦的双手,道:“我同王妃虽自幼成婚,但可能因为互相之间太过熟悉,反而没什么男女之情。且宫廷尊卑有别,规矩森严,别说争吵,我但凡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她便下跪请罪。所以,我也不知道普通夫妻之间,应当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很喜欢眼下的日子。喜欢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吵吵闹闹的日子。”
李隆基这个人就是会说话。只这么简短的几句,辛似锦便已忘却其他,眼中只剩下他。当她再一次□□地躺在李隆基身下时,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痛恨,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学来的说话功夫,在李隆基这里半点都用不上。
比起在牛家庄的那一晚谨慎克制,今晚的李隆基明显更加大胆。姬妾众多,又时常在锦绣堆里头打滚的他,在床笫之间的花样,自然是五花八门。再加上两人之间多少还有些偷情的意思,感觉更是与平常不同。三更梆子响起时,辛似锦已经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下一刻就要魂归碧落。可是李隆基的胸膛依旧火热,拥着她的手臂还如先前那般有力。
“阿锦,我忽然好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直到白头。”头顶忽然传来李隆基的声音:“我们就这样慢慢,慢慢,走走停停……”
怎么可能一直那样呢?
辛似锦打断他,道:“放一根银簪一盏的河灯,吃一根金簪一碗的馄饨?那怕是用不了一个月,就得倾家荡产吧。”
“回头还你就是了。”李隆基轻笑。
“你记得就好。”辛似锦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