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辛似锦在客栈歇了一个上午,午间才同李隆基一起出门,去城里的玉福楼吃饭。临出门之前,她特意往腰间的荷包里塞了些铜钱和小银饼子,又往发间隐蔽处插了两根银簪。这些东西是早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只是一直由菊香保管着,并不曾随身携带而已。
玉福楼的酒菜辛似锦没有细品,倒是邻桌的几句闲聊让她听得有些入神。
说是昨夜放灯之后,城南的葛三郎带着妾室兆娘,在孔四的馄饨摊吃馄饨的时候,遗失了一支金簪。今日早上,葛三郎派人前去讨要,那孔四却说是客人吃馄饨时给的,拒不交还。葛三郎大怒,命人将孔四暴打了一顿,然后从他家中搜出金簪,扬长而去。
“这孔四也真是的,说谎都不过脑子的。这世上哪有人会用一根金簪去换馄饨吃,傻子么?”
“就是就是。”
咳咳……辛似锦又被呛到了。怎么就不能用金簪换馄饨吃了?李隆基看着她咳得满脸通红,又气又恼又无奈的样子,愉悦地勾起嘴角。
“我看不像。孔四在城里卖了十几年馄饨,大伙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他应该不会说谎才对。”
“就因为是老实人,所以撒出的谎才会破绽百出啊。”
“也有可能是那葛三郎见财起意,故意诬告呢。毕竟……”
“不不不,我还是觉得那金簪是孔四捡的。”
……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孔四以为是天降横财,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天降横灾。”李隆基道。
辛似锦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双手交叠放到桌上,直视他:“潞州别驾,我的金簪能不能物归原主,可就靠你了啊。”
李隆基低下头,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然后唤来王毛仲,小声吩咐。
县城不大,不过半柱香的的功夫,王毛仲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具体情况同隔壁桌闲聊的,并无多大差别。
他还打听到,那位丢了金簪的葛三郎,乃是城中四方赌坊和葛氏当铺的东家。此人明面上是个商人,背地里却干一些私放利钱,还有买卖土地和奴仆之类的勾当。不仅如此,他还曾因强占民女,逼良为娼之类的恶行被人状告。但因为背景深厚,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据说,葛三郎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但凡状告过他,或者指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暗中报复。久而久之,整个留县基本无人敢招惹他。现任县令与他交好,对他的那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有人说,在留县,葛三郎的名字,比县令还要好用。不过,县里的温县尉对这莫三郎却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只因这县尉在百姓中口碑极好,莫三郎也奈何不了他。
“啊,贵公子严惩恶霸为民除害,好俗气的故事。”辛似锦叹道:“俗气也就罢了,还是这么漏洞百出,一眼便能看清来龙去脉的案子。”
“要不你来?”李隆基提议。
“我?”辛似锦笑道:“那我可能会去找他聊一聊。若他愿意将金簪还我,并许给那孔四一笔医药赔偿,我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同他谈上几笔生意。”
李隆基挑眉:“那我等你们生意谈完,再一网打尽?毕竟你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支金簪,他都千方百计地想弄到手。跟你这条大鱼比起来,葛三郎那种小虾米根本不值一提。”
“这样看来,还是你狠。”辛似锦心服口服。
“可是在孔四这些人眼里,葛三郎却比山还要高,想要扳倒他,难如登天。不管是为了这一方的百姓,还是为了你那根金簪,我这个别驾好像都不能坐视不管。罢了,你且先四处逛逛,我去去就回。”李隆基留下这句话还有李宜德,带着王毛仲离开。
菊香付了饭钱,辛似锦带着她和李宜德沿着长街闲逛。路过一间铁匠铺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昨日才注意到,王毛仲手上的那副手套看似寻常,但关键处用的却是上好的玄铁。如今李宜德既然做了李隆基的贴身护卫,总要有把趁手的兵器临时用着。可问了许久,李宜德除了棍棒和弓箭,说不出其他兵器。而这两样,不仅不美观,更不方便随身携带。辛似锦想了想,决定替他买一柄剑。然而这铁匠铺子里打出的剑,好不好用暂且不说,就这副黑黝黝的粗糙模样,辛似锦就甚是不喜,觉得配不上李隆基的贴身护卫。
那铁匠铺的掌柜也看出了辛似锦的意思,便给她指了条明路。说城中葛氏当铺里,多的是奇珍异宝,说不定会有合她心意的宝剑。就是葛氏的价格从来都高得离谱,她心里得先有个准备。
葛氏当铺?辛似锦眯了眯眼。竟然这么巧?
葛氏当铺并不难找,沿着长街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令辛似锦意外的是,这当铺和赌坊,竟是对门。输得没钱了就去当铺典当家产,将家产都典当了还是没钱,就卖田卖地,卖儿卖女。
葛三郎还真是明目张胆,半点都不避讳。
也是巧事,辛似锦到达当铺,说要买兵器时,葛三郎正好在后堂查账。谁都知道他家的东西贵,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来他这里。眼下,竟有人拿钱袋砸了前头掌柜,说要买最好的兵器,这让葛三郎如何不好奇。
辛似锦也没想到会恰好遇到葛三郎,不由得打量两眼。虽是个恶霸,但葛三郎长得并不凶神恶煞,甚至还有些斯文。不过眉宇间藏着的几丝戾气,让人一见就知他不好惹。
“听说夫人要买兵器?”葛三郎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一眼就看出了辛似锦气质不凡,特意命掌柜的准备了好茶。
“是啊,替我的侍卫买把趁手的兵器。听说您这里收藏颇多,就过来看看。”辛似锦实话实说。
“我这里确实有不少好货,只是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样的。”听说是给侍卫买,葛三郎顿时就歇了一半心思。
辛似锦纵横商场十几年,看人最是准确,哪里会看不出葛三郎的心思。她喝了口茶,道:“自然是越贵越好。我只有这一个侍卫,若不替他寻样好兵器,日后遇上贼寇,他如何能护我周全?”
“夫人这么说,倒也在理。”葛三郎站起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带着辛似锦往库房去。
葛三郎有一间专门存放兵器的库房,里头尤以宝剑居多。据他介绍,是因为潞州当地游侠儿众多,他们手头紧时,会当掉随身宝剑,换碗饭吃,待有钱时,再将其赎回。
“挑吧,看看什么趁手。”辛似锦看了一眼李宜德。
“这位既然是夫人的护卫,为何夫人连他惯用什么兵器都不知道?”葛三郎看着辛似锦,意味深长道。
辛似锦也不答话,只朝他微微一笑,神色暧昧。葛三郎恍然大悟。他笑着朝辛似锦摆了摆手,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
正说着话,当铺的伙计忽然进来,凑到葛三郎身边,耳语几句。葛三郎听完眉头一皱。
辛似锦摇了摇团扇,怕是县衙传唤。
李隆基是皇室,又是潞州别驾,做事自然要走正经的官府路子。让被打了的孔四去衙门告状,再让人作证,说出金簪的来源,证明葛三郎是故意侵占他人财物。加上指使手下打手殴打物主,致其伤残,两罪并罚,葛三郎少说得被囚禁个七八年。
葛三郎说他有要事要去趟县衙,不久就回,让辛似锦先去前厅喝口茶,稍待片刻。辛似锦借口兵器还未买到,与他同去。
从当铺去县衙,正好路过葛三郎的住处。那位叫兆娘的妾室,也被县衙传唤,正在葛府门口,同衙役僵持着。葛三郎摆摆手,那兆娘立刻就扑到他怀里,一边撒娇一边哭泣。美人落泪,原本也算是一大美景。可辛似锦看了那兆娘一眼,就嫌恶地将头转了过去。还没菊香好看呢。
到了县衙,葛三郎同兆娘去了公堂,辛似锦则混在一众看热闹的人中间,静观其变。
县令也不相信有人会用一根金簪买一碗馄饨,只是带葛三郎来走个过场,以维持他县令的威严。之后的事,葛三郎自然不会麻烦他。这是多年以来,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没想到,所谓的证人王毛仲,不仅准确地说出了金簪的式样,还拿出了李隆基从辛似锦这里取走的,另一根一模一样的金簪。这下,县令就算是有心包庇,也无话可说了。
围观的百姓也没想到,孔四所说的贵人,竟真有其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辛似锦却拿团扇遮住脸,偷偷发笑。她没想到这王毛仲平日里跟在李隆基身边,都没怎么见过他开口。在这县衙大堂上,竟说出了兆娘从头到脚的衣裳首饰,并她整个人,加起来都值不了一根金簪这种话。噎得那兆娘直接起身上前,想要给她两巴掌。然而王毛仲什么人,兆娘的手掌还未碰到他,便被推倒在地。
县令有意包庇,想延后再审。县尉却忽然上堂据理力争,说案情明了,人证物证俱在,应当依法判决。辛似锦并未看到李隆基,但这县尉忽然出现并忤逆上官替孔四说话,背后定然有人撑腰。
县令也没想到县尉忽然开口,一时骑虎难下。加上围观的众人也在旁替孔四伸冤,只得判那葛三郎赔偿孔四十贯钱,另外杖责二十,囚禁三年。就金簪案而言,这个判决也算公平。可莫三郎身上,远不止这一桩案子,他应受的,也不绝对不止这三年牢狱。不过,百姓们已经非常知足。能让纵横留县多年的葛三郎吃这么大的亏,已经是比过年还要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王毛仲在县衙露了脸,李隆基怕葛家派人私下报复,回到客栈后,就命菊香收拾行李,带着辛似锦一同搬去了县尉府上。县尉姓温,是土生土长的留县人。眼睁睁地看着葛三郎为祸乡里几十年,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暗中收集葛三郎的种种不法之举,期盼着有一天能为民除害。终于,老天开眼,让他等到了李隆基。在李隆基同他说明来意,请他襄助时,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直接答应了。
倒是可怜了沙县令。怒气冲冲地来县尉府上问责,却直直地撞到了李隆基。他曾在接风宴上见过李隆基,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此时这位贵人出现在县尉府,再想想下午的案子,沙县令一下子跌到在地,跪爬到李隆基跟前,不住地磕头求饶。说自己一直受葛三郎威胁,才不得不偏袒他。
对于沙县令所谓的受葛三郎威胁一说,李隆基不置可否,只问起葛三郎的背景和他背后的高人。
沙县令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葛家祖上只是留县县城里一个卖包子的,虽不愁吃喝,但也不算什么有钱人家。但葛三郎的祖父为人精明又会算计,用全部家业在城里开了间当铺。又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蚕食掉其他同行,将当铺做成留县第一当。更是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葛三郎的父亲,娶了博陵辛氏的一个庶女。
葛三郎能在留县只手遮天,凭借的就是他母亲娘家的势力。潞州长史辛廷逊的父亲,同葛三郎的母亲乃是同族。还有太原府少尹乌天泽生母,更是葛三郎母亲同父异母的嫡姐。
背靠大树好乘凉啊,辛似锦感叹。
沙县令说,比起有人撑腰自然,更棘手的是,葛三郎此人熟知朝廷法度,做事也十分谨慎,从不留下能致他死地的把柄。这也是官府一直拿他没办法的一个重要原因。
倒是个人才,辛似锦叹服。
李隆基并未言明要如何处罚沙县令,只让他命人留意葛府,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葛三郎是辛氏唯一的儿子。因上头有两个姐姐,才被人唤做三郎。出事当晚,便有五六匹快马趁着宵禁之前出了城。之后的两日,县令府,县丞府,县尉府里,便收到了许多份厚礼。这些礼物都被送到了县衙的库房集中封存,送礼之人的姓名来历和礼物清单则被送到了李隆基案前。
第三日,潞州长史的管事带着一箱珠宝和辛廷训的亲笔书信来到县令府。第四日,太原府少尹的管家也出现在了沙秉光家中。沙秉光为了应付这两位,忙得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嘴上还起了好几个水泡。
鱼,钓得差不多了。
然而,第五日早上,就在李隆基让人将近几日搜罗来的所有书信,物证,还有温县尉罗列的葛三郎的罪名和证人证词全部封存起来,等自己回去之后再行处理时,辛似锦忽然收到胡芮的书信,说他人在玉福楼,有急事找她。
大老远的亲自找来留县,必定是大事。辛似锦同李隆基说了一声,便准备出门。李隆基见她着急,怕她出事,便命王毛仲将人请来县尉府。
同胡芮一起来的,还有相州矿场的贺管事。两人并未见过李隆基,但这是在县尉府,此人又同辛似锦共处一室,半点都不避讳,身份自然不言而喻。只是他坐在偏厅喝茶,摆明了是不想多事,两人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出什么事了?”辛似锦直截了当地发问。
“这……”胡芮看了看李隆基,欲言又止。
辛似锦道:“他不是外人,不用避着他。”
胡芮还是缩着手不开口。
辛似锦眯了眯眼。胡芮这反应,应当是出了什么不便让李隆基知道的事情。只是,他人已经在这里了。
“说吧。不是急事,你们也不会找我找到这里。”
胡芮心一横,将事情合盘托出。
本朝盐铁虽是官营,但这矿场每年能出多少矿,还不是开矿之人说了算。对于这种大家都得利的事情,只要不被暴露出来,官府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州铁矿,自然也有自己的私下交易。当然,这件事在大水那年,辛似锦亲临相州铁矿时,胡芮和贺管事曾同她提过一点。这种上不了明面的交易,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辛似锦当时刚刚接手白家,手头事情千头万绪,一时顾不上这些细节,也就没多问。
没想到,相州的那些矿,在经过粗略处理过后,便被偷偷运到留县,由葛三郎负责精炼,再经太原,最终运往突厥。
突厥?辛似锦都没敢看李隆基,自己就已经快晕过去了。私贩生铁就已是大罪,还将其卖给敌国,怕是诛九族都是轻的了吧。
胡芮说完之后就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贺管事也赶紧跪下。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交易持续了多久?每年多少量?”李隆基打破沉默。
胡芮膝行两步,转过身面朝李隆基,再次磕头道:“老家主在世时就已经有来往了。相州矿山的产量并不大,能瞒下来的量也不多。之前只有几十斤生铁,这两年稍微多些,约精铁一两百斤。”
“把你们所知道的整个流程,所有经手之人,运送线路,接头方式,全部写出来。”李隆基喊来王毛仲,吩咐他准备笔墨。
胡芮直起身,转头看向辛似锦。
“如实写吧。”辛似锦叹道。
怕是,再怎么天马行空的书生,也想不出贵公子惩治恶霸的后续是眼下这等情形吧。
王毛仲带着胡芮去往李隆基旁边的书桌。
辛似锦抬了抬手,让贺管事起来回话。
“这莫三郎的母亲,同祖母是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再猜不出来,辛似锦就不配被人尊称一声锦东家了。
“走私之事,一直由二管事的父亲,胡珪胡老管事管着。五年前,胡大管事过世后,由二管事接手。我只负责将铁矿从矿山里开采出来,交给二管事,其他的一概不知。因二管事行踪不定,莫府一时找不到他,便将信送到矿场。至于老夫人同莫夫人,我只知她们是同族的姐妹,并不知具体亲疏。夫人若想知道具体情况,怕得问一问魏管事。又或者,直接去寻莫夫人。”贺管事道。
看来,得去一趟莫府了,辛似锦扶额。
“除了突厥的这条线,你们可还有旁的生意?”
“这……”贺管事沉默。
“说不出就去写吧。把你知道的,无论何时,无论多少,全部写下来。我可不想同样的事情,还有下一次。”辛似锦揉了揉额头。
“我这祖父,还真是惊才绝艳,惊世骇俗。他当初若是没有舍弃身份,同我祖母私奔,怕是早就官拜宰相,权倾天下了吧。”
“宗楚客不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嘛。他对于朝政和时局的敏感,以及把握时机的能力,连我都不得不叹服。”李隆基倒了杯茶递给辛似锦,然后走到她身旁坐下,道:“有徒如此,师父肯定亦非常人。”
听他提起宗楚客,辛似锦摇着团扇,低头不语。
又等了一会,胡芮终于写完。辛似锦草草看了一眼,惊道:“还有私盐?”
胡芮低头。
辛似锦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把手中纸张递给李隆基。
“那沧州盐场究竟出了什么事?”辛似锦问。
“盐场?”胡芮偏头想了想,道:“盐场并无大事。”
没有?那卓杨怎么会?他是故意的!想到这里辛似锦的心沉了沉。卓杨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故意留下时间给她和李隆基,好避免三人在一起的尴尬。
“那就好。”辛似锦道:“我会让菊香同温县尉说一声,容你们在县尉府留宿一晚。等贺管事那边写完之后,你们再核对一下,是否还有遗漏。还有盐场那边,你等会再列一个单子给我,要尽量详细。你们将货卖给了谁,对方是否存在走私的嫌疑,大体的路径可能是什么。回去之后,将盐矿和铁矿的账目,无论多少,大小,阴阳,全部整理出来,送到蒲州。另外,从现在开始,暂停一切交易,等我回去定夺。”
胡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隆基,心里松了口气。这一关,他算是过去了。至于其他人,他也管不了了。
两人离开后,李隆基也看完了胡芮所书。
“还好,莫三郎并未参与私盐一事。你且随我一起去趟大牢,去会一会那莫三郎。”李隆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