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十四是奴隶,任何时候都没有从正门出入的资格。所以,当门房的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他的脸之后,顿时责备道:“十四,你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是不是又想挨饿?”
人高马大的牛十四,愣是被这么一句呵斥,吓得跟个鹌鹑般龟缩到一旁。
见状,李隆基上前一步,朝那小厮一礼,道:“烦请通报主家。在下梅三郎,携家眷出游,误了回去的时辰,想在贵庄借宿一晚,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牛家庄位置特殊,常有来往之人借宿,搅得庄上众人不得安宁。后来,牛夫人灵机一动,在庄上单独辟出一间院子,专门用来招待这些借宿之人。
那小厮见李隆基相貌不凡,说话也是文绉绉的,猜测他身份不凡,便朝他一礼,转身进去通报。
牛氏夫妇刚乘完凉,准备入睡。听下人通报说十四带回来一对年轻夫妻,想要在庄子上借宿,牛夫人打了个哈欠,吩咐照往常处理即可,不必回禀。
小厮想要解释,却被牛夫人不耐烦地挥退。无奈之下,只得返回门口,将辛似锦和李隆基二人引到小院。
不大一会,就见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婢女过来送饭。两荤两素,再加一道汤和一壶酒,看着还算可口。
辛似锦欠了欠身,朝妇人道谢。
妇人笑道:“厨房正在烧水,干净的换洗衣裳待会就送到。贵客用完饭之后,便可沐浴梳洗。”
“有劳了。”辛似锦拔下一根银簪,递给妇人。
妇人将银簪放在手心掂了掂,眉开眼笑地带着两个婢女离开。
“做什么说是家眷?现在只有一张塌,可怎么睡?”收拾妥当后,辛似锦无奈地看着房里唯一一张塌。
“你我同塌不是一两次,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呢。”李隆基翻身上塌,将外侧的一半留了出来,道:“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瞧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辛似锦叹了口气,熄了烛火,在外侧躺下。
已近三更,四下一片寂静,偶有一两声虫鸣。明明累了一天,可辛似锦在塌上躺了许久,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怎么还不睡?”李隆基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辛似锦又翻了一次身。
“你一直在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我能睡得着才怪。”李隆基道。
“你是下午睡多了,所以睡不着吧。”辛似锦没好气道。
听她提起下午,李隆基赶紧坐起身,关切地看着辛似锦道:“下午是我不好,忘记你腿上有伤。现下,你可否好些?要不,我再替你揉一揉?”
“不用。”辛似锦蜷起身子,背对着他,道:“已经无碍了。”
见她如此,李隆基只得重新躺下,叹了口气,道:“我命人打听宗明戍的喜好和行踪,算准时间,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宗明戍没想到绑他的人是我,质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替你报仇。他听完之后,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不信,但也不想同他多费口舌,直接命人以同样的手法敲断了他的双腿。他疼得涕泪直流,躺在地上大声咒骂。我原本只是想以牙还牙,打断他的腿,再划伤他的脸,然后给他一个痛快。可是,他骂得实在是太难听了。所以,我命人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从手指开始,将他全身的骨头一寸一寸敲断。行刑之人手法老道,宗明戍熬了一个多时辰才断气。”
“别说了。”辛似锦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不,阿锦。”李隆基伸出另一只手,覆上辛似锦的手背,道:“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你的感觉没有错,我骨子里其实是个戾气很重的人。你昏迷的那几夜,我不止想杀了小满,我还想杀了连卓杨在内的所有人。谁让他们没能保护好你。”
“李隆基,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李隆基再一次坐起身,然后将辛似锦也扶起来,与他对面而坐。虽然灭了烛火,但借着月色,辛似锦还是能看清他的双眼。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明明彼此相爱,却非要藏着掖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辛似锦别过脸。
可李隆基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同辛似锦把话说开。他伸出双手捧住辛似锦的脸,令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辛似锦,白维祯,我喜欢你,爱慕你,心仪你,珍视你,你明白吗?”
“你疯了吧。”辛似锦完全没料到李隆基会如此强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急怒之下,竟红了眼睛。
“我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地知道美人易得,知己难求。知道若是错过了你,日后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如你这般,与我心意相通的女子。而且,我还知道,你心里也有我。你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我,除了你我共同的敌人张仲礼之外,更因为你对我的情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辛似锦用力推开李隆基,起身下榻,背对着李隆基。她连鞋袜都没穿,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
“你明白的。”李隆基起身,从背后拥住她。
辛似锦还要再挣,李隆基却用力抱紧。
“你方才已经推开过我一次了。”
听他如此说,辛似锦放弃了挣扎的想法,叹了口气,道:“临淄王殿下,你逾矩了。”
“你唤我殿下,你忍受谢氏对你的刁难,无非就是想提醒我,你我身份有别。可是阿锦,平心而论,从认识到现在,在你心里的,究竟是高高在上的临淄王殿下,还是你在草原时初见的那个梅三郎?”
辛似锦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李隆基这个人若真心想要堵住一个人的嘴,就绝不会给那人留下任何借口。
见辛似锦不答,李隆基将手放到辛似锦心口,继续道:“你问问你的心,问问它里面是不是当真没有我半点位置,是不是真的想要你将我推开?”
“李隆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辛似锦急得快哭了。
“我只想要你同我一样,直面自己的心意。”
“何必呢?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也曾以为,这辈子能同你成为知音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却想到,自己会在这份感情里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在洛阳的那一晚,我曾同卓杨说过,不碰别的男人的女人。这一点,我一直遵守得很好。可是就在方才,我发觉自己做不到了。心爱的人就睡在枕边,耳畔是她的呼吸,鼻尖是她的馨香,若这样还能做到无动于衷,我李隆基还算是个男人?”说完,他低头咬上辛似锦的耳垂,轻轻舔舐。
辛似锦紧张得绷直了脊背,她一把抓住李隆基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推开。
可是,就在那一刹那,李隆基忽然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当真要推开我吗?”
辛似锦手下一顿。
“哪怕是偷来的,哪怕只有片刻的欢愉,哪怕只能当做一场梦,哪怕天亮之后你我又重新变成世人眼中的祯娘和殿下,你也要推开我吗?”
李隆基说完,又吻上了她的脖颈。辛似锦仰起头,心里想要躲避,身体却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
“阿锦,成全我吧。也成全你自己。”
这句卑微得甚是略带着祈求的话,终于撬开了辛似锦的心门。她转过身,攀上李隆基的肩,闭上眼睛吻住他的唇。
辛似锦是个倔强的人,李隆基虽明白两人的心意,却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说服她。得到回应的一瞬间,李隆基只觉得心花怒放,浑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全都涌上了脑海。他用力回应辛似锦,生怕自己稍有迟疑她就会后悔。
后不后悔的,辛似锦倒是没有细想过。只不过在第二日清晨,被鸟鸣声吵醒之后,她怎么都不敢睁开眼。虽然说好了醒来之后做回之前的祯娘和殿下,但这种事,怎么能当做从没发生过?
“醒了?”李隆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辛似锦动了动身子,算是回应。
辛似锦的心思,李隆基岂会不清楚。他越过辛似锦下榻,一边穿衣,一边道:“用完早饭,我想去拜访一下这里的主人。”
“你想要那个牛十四?”辛似锦睁开眼睛,发现李隆基已经转到了屏风后。
“我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只做个小小奴隶,屈才了。”
“他看着像个心思单纯之人,你身边多一个这样的人护卫,也是好事。”
夏日衣衫单薄,辛似锦穿得很快。待她整理完毕,到妆台前坐下,李隆基已经拿起梳子等在旁边。
新婚次日,替新娘梳发,是传统。可他们不是夫妻。
“我自己来吧。”辛似锦伸出手,想要拿回李隆基手中木梳。
“不相信我的手艺?”李隆基看着铜镜里的辛似锦。
辛似锦不再多言。
李隆基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不大一会,便替辛似锦盘好头发,戴好发簪。
“你还是戴金步摇好看。”对着铜镜最后一次调整好银簪的位置,李隆基感叹。
“我没带多少钱,首饰也没多少。这人能不能买到手,怕还要另说呢。”李隆基是个出门从不带钱的主。辛似锦翻了翻菊香留给她的荷包,有些惆怅。
吃完早饭,两人来到前院。
果然,听李隆基说明来意后,牛庄主断然拒绝。
“十四是我们花大价钱买来的。打猎捕鱼,砍柴耕地,样样拿手。我们并没有打算卖他的想法。”
“可十四郎于我们有救命之恩,还请庄主成全我们的一片心意。”辛似锦道。
“那也不能卖。这么好的奴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牛夫人喝道。
辛似锦瞧着她那满身横肉,想着昨晚看门小厮吓唬牛十四的话,心下嫌恶。
“看得出来,庄主也算半个生意人。想来庄主也知道,但凡是生意,就代表万事皆可商议。庄主从前没有想卖他的想法,如今也可以有。我明白,奇货可居,庄主一时难以割舍,人之常情嘛。这样,您当时多少钱买的,我们愿出三倍。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三倍?”牛庄主开始犹豫。
辛似锦暗笑。这世上,没有什么生意是钱财砸不出来的。一个奴隶罢了,就算是十倍价,也没多少钱。
“呵呵,”牛庄主还没开口,牛夫人却先笑了。“三倍价,买一个奴隶?两位莫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李隆基道。
“真心实意?”牛夫人轻哼:“两位看着也不像是苦出身。怎么这出门连辆马车都没有,丫头也不带一个?依我看,你们莫不是哪家高门大户里出逃的野鸳鸯吧。”
咳,咳……辛似锦被呛到了。
“可惜了,这位郎君看着也算是一表人才,就是这眼神……”牛夫人摇了摇团扇,故作可惜。
眼看李隆基搁在案上的右手慢慢握紧,辛似锦笑道:“让夫人见笑了。这世上夫妻千千万,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比比皆是。在我俩看来,只要彼此心意相通,外人如何看,并不重要。牛庄主,咱们还是继续谈生意吧。”
“谈什么谈。一口价,两百匹绢。”牛夫人冷下脸。两百匹绢足够买下一个上等昆仑奴。她不相信,辛似锦二人当真会为了一个牛十四花如此重金。
“成交。”辛似锦也懒得跟这对夫妻多费口舌。
牛夫人好不容易缓过神,满脸不信道:“两百匹绢,你拿得出来嘛?”
“眼下自然是拿不出来的。”辛似锦道:“烦请庄主准备好一应契约,再派个小厮,替我跑趟腿,送封信,如何?”
“一日为限。”输人不输阵,牛夫人当即挥手,命小厮送来文房四宝。
一日?那可能来不及通知隆昌柜坊了。辛似锦看了李隆基一眼。论凑钱速度,自然是官府最快。但李隆基身份特殊,万一落下个盘剥州府百姓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念及此处,辛似锦抬笔写下一个“袁”字。
“可是长子县的袁家?”牛庄主惊道:“你同袁家是什么关系?”
“我同袁二郎的娘子有些交情。”辛似锦将信装好,交给旁边候着的小厮,道:“烦请庄主将十四郎叫出来。”
“难道你还怕我们杀了他不成?”牛夫人眉毛倒竖。
“我花这么大的价钱买一个奴隶,宝贝点也是应当的。牛庄主没什么意见吧。”辛似锦并不想理会牛夫人,直接看向牛庄主。
“应当的,应当的。”牛庄主笑得很敷衍。大概他心里也觉得两百匹绢这个价太高了,觉得对不起辛似锦二人吧。
从牛家庄到袁府,快马加鞭,不过一个多时辰。袁道平接到书信之后,又盘问了小厮两句,得知事情始末之后,不由得眉头紧锁。要袁府拿出价值两百匹绢的金银铜钱很容易,可辛似锦偏偏在信中点明只要绢,不可用旁的替代,还要在日落之前送到牛家庄。
这明显就是在跟人赌气嘛。
袁道平将信又看了一遍,长叹了两口气:没想到祯娘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叫来两个儿子将事情吩咐下去后,袁道平带着书信去往县令府,找张伟帮忙。
两百匹绢虽难凑,但两府合力,还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装点齐整。袁荣靖怕辛似锦等得不耐烦,命袁张两家的伙计小心押送,自己则带着小厮先行赶往牛家庄。
袁荣靖满头大汗地赶到牛家庄,辛似锦见到他却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好在他早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辛似锦并不是在责怪他。他好脾气的朝辛似锦和李隆基一礼,然后坐到末座,沉默不语。
主位上的牛氏夫妇却如坐针毡。袁府长子来得这样快,态度还如此恭敬,说明辛似锦二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黄昏时分,两百匹绢终于送到牛家庄。牛氏夫妇见到随行押送的张府大管事之后,面如死灰。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想要巴结的张府大管事,竟然对辛似锦二人恭恭敬敬。早知道,直接将牛十四送给他们就是了。
“一日之内,两百匹绢,烦请牛庄主派人清点。”辛似锦放下茶盏起身。
“哪里哪里,袁府和张府一同作保,岂会有差?”牛庄主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从怀中拿出一纸契约递给辛似锦,道:“这是牛十四的奴籍和卖身契,还请笑纳。”
辛似锦接过契书看了一眼,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将其撕得粉碎。
“三郎说过,要还十四自由。”
牛十四是奴隶,没有私人财产,更谈不上有什么行李。空着两只手,便上了袁府给辛似锦二人准备的马车。
至于牛家庄这边的烂摊子,自然由袁荣靖和张府大管事收拾。
从始至终,牛氏夫妇都没弄明白辛似锦和李隆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