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消息后,辛似锦设想过无数次,锦园大火后的模样。但亲眼看到往日家园沦为一片废墟后,她还是踉跄两步,若不是卓杨及时扶住,怕早已跌倒在地。
疏影看着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大门,还有不知被谁收起来堆在一边的锦园门匾碎片,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跟随辛似锦一同回来的其他几人,也红了眼眶。
卓杨扶着浑身颤抖的辛似锦,跨过满是灰尘的门槛,走到原来的院中。致远堂的梁柱都是木质的,眼下早已垮塌,从前的正厅,东西花厅,还有东西书房,都被掩盖在一片破碎的瓦砾之下。
辛似锦在致远堂门口站了站,然后抓住卓杨的胳膊,一步步往落梅馆去。
落梅馆的院墙还是好好的。可院里的梅树叶子已经全部枯黄,树干也被大火熏得焦黑。
“卓杨。”辛似锦轻轻喊了一声。
“我在。”卓杨柔声道。
“你说,当年我母亲挺着肚子,从辛夷阁逃出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肆掠,看着亲人丧命,家园被毁却无能为力时,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绝望?还有她生我的那一日夜,在鬼门关徘徊的那一日夜,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我只看着一片废墟,就已经悲愤到恨不得杀人。你说,在会州的那七年,她在偶尔清醒的片刻光阴里,是如看我,看我的生父,她深爱的情人,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的?”
卓杨握紧辛似锦的双手,心疼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果然,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说一万句感同身受,都是废话。” 辛似锦走到落梅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下,道:“我记得,前年在白府大堂,看着魏叔他们个个横眉竖目,怒发冲冠的模样,我还曾嘲笑过他们一大把年纪,竟如此沉不住气。现在看来,当时的自己,还真是冷血无情。”
两人在落梅馆坐了一阵,又起身继续往后院走。倚竹轩,小佛堂,最后来到锦园祠堂。
祠堂的牌位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辛似锦在废墟前慢慢跪下,连磕了九个响头。之后就跪坐在地,看着原本摆着牌位的地方愣神。
“你的腿不能久跪,先起来吧。”卓杨试图将辛似锦扶起,被辛似锦轻轻推开。
“还记得那年四月初八,就在这里,梁嬷嬷让你我成亲的事吗?”辛似锦问。
卓杨点头。怎么会忘记?
“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想都不想就拒绝吗?”辛似锦问。
卓杨摇头。
辛似锦长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害怕连累你。那时候,我虽然还不知道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已预感到,自己的将来不会平静。面对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牌位,我实在不忍心再把你拖进这个旋涡中来。当初,我选择同郭平成婚,除了赌气的意思之外,也是想从此绝了姻缘,免得拖累他人。”
原来是这样,卓杨心中一喜。转而继续劝道:“你还是快些起来吧。老王孤苦无依,尸首还停在城西的庄子上,等着咱们去收敛呢。”
辛似锦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随卓杨一同去往城西。
辛似锦留下看园子的几个人,见辛似锦过来,纷纷跪到她面前请罪。
负责洒扫的老韩哭道:“来的那帮人凶神恶煞的。他们说是找人,但进门之后,就一路打一路砸。老林上前阻止,却被他们推倒在地,连踹了好几脚,血都踹出来了。后来,他们什么都没搜到之后,竟然将我们全部赶出园子,然后拿了厨房的酒,一边洒,一边放火。是我们没有拉住老王,可那群天杀的,不但不拦着,反而还在老王背后推了一把,硬是把他推进了火海。他们十几个人,个个都带着刀,乡亲们想救火也不敢上前。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锦园被烧成一片焦土啊。”
老韩用力捶了几下地,骂道:“禽兽啊!”
厨房的许婶也跪行到辛似锦面前,抓住辛似锦的裙摆,哭道:“求夫人替老王做主啊。”
辛似锦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去,轻声道:“带我去看看老王。”
虽然天气已经凉了下来,但老王的尸体停了几天,味道有些难闻,可辛似锦却浑然未觉。她掀开白布,看着老王那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如同洪水般涌了出来。
卓杨上前一步,将辛似锦搂进怀中。
“卓杨,我好恨。”
辛似锦用力捶着他的背,放声大哭。
隔日,辛似锦命城里的红白喜事铺子送来最好的一副棺材,还有全副丧礼仪仗。
之后,她让老王捡回来的谷雨捧着牌位,自己和卓杨一路跟随,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老王葬到锦园的废墟里,老王原先的住处。
老王就是在这座宅子里出生的。一辈子无儿无女,只与这座宅子为伴。在辛似锦买下宅子之后,他求到辛似锦面前,说哪怕不给工钱,不给饭吃,只要能让他常来宅子看看,让他出门靠乞讨为生都可以。
眼睁睁看着锦园被烧,最伤心的,应该就是他了吧。能陪锦园一起走,死后尸身能葬在这废墟里,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葬礼结束后,辛似锦又请了法云寺的僧人连做七天法事,替老王超度。
七日后,辛似锦站在老王坟前,看着老王的牌位,道:“卓杨,我身后的冤魂,又多了一个。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日后下了黄泉,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你想怎么做?”卓杨问。
“从现在开始,我会倾尽全力,帮助李隆基,再无丝毫犹豫。”辛似锦握紧拳头。
“我会帮你。”卓杨道。
辛似锦拉住卓杨的手,道:“若是在四年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拒绝你。但我现在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你了。只可惜前途未卜,若有一天,怕是要连累你了。”
卓杨将辛似锦的双手握在掌心,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忙完老王的丧事,辛似锦收拾好心情,去城里看望窈娘和林若兰。
今年春天,林修竹高中进士。虽然名次不是很靠前,但其中一个主考官很喜欢他的文笔,已经将他留在门下省做事了。
“关于你的传言,修竹同我说了一些。”林若兰将辛似锦拉进房里,关切地看着她。这次再见,她的衣着,妆容,甚至神情,气质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那都是小事。”辛似锦轻声道。
她的声音也和从前不同了。林若兰眉头微皱。
“如果那都是小事,那什么才算是大事?”窈娘也看出了辛似锦的变化,小声问。
辛似锦喝了口茶,将宗薇逃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总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日后,你们同那新来的汪刺史打交道时,还得多注意些。”辛似锦道:“他是宗楚客的人。”
“是是是,你放心吧,修竹现在好歹是朝廷命官,那姓汪的不敢明着为难我们的。”窈娘笑道。
就在辛似锦踏上锦园的废墟时,宗明成如约带着玉佩来到西市的霍记杂货铺。
铺子大门紧闭,门边还挂着盘点的牌子,宗明成心一沉。他对辛似锦的产业也算了解一些。她那十五万贯,的确是倾家荡产。
铺子里的伙计早已被遣散,霍守元开门之后,客气地将宗明成请入内堂。
宗明成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出水芙蓉的锦囊,小心从锦囊里拿出玉佩递给霍守元。
霍守元虽然早就看出了宗明成的身份,但还是接过玉佩,仔细眼看。
确认无误后,霍守元朝宗明成一礼,道:“实在是事关重大,在下不得不谨慎些,还请宗公子见谅。”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宗明成,道:“这是隆昌柜坊的帖子,请公子收好。柜坊那边夫人已经提前打好招呼,公子随时可以过去兑钱。”
宗明成接过信封,并不打开。
“请问,你家夫人呢?”
霍守元道:“我家夫人日前已经离开长安。至于她去了何处,在下实在不知。不过夫人离开之前,托在下交给公子一样东西。”
霍守元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宗明成。宗明成打开一看,是他送她的那块貔貅玉佩。
“夫人说,她曾真心视公子为友,只是缘来缘去终会尽,请公子莫要强求。”霍守元小心将九瓣莲花佩收进怀中。
宗明成看着玉佩,绝望地闭上双眼。一切,终于彻底回不去了。
回到宗府之后,宗明成将信封交给宗楚客。
“你不要再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你要记着,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叶氏容貌出众,性情温和,知书达理,持家有道,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宗楚客看着宗明成,道:“过些日子,为父替你在朝中谋个职位。你也好好收收心,打起精神来,替为父分担一二。”
宗明成朝他一礼,道:“儿子无心仕途,还请父亲莫要替我劳心。”说完,就转过身,准备离开。
“站住!”宗楚客喝住他,道:“我看是这些年太纵着你了。”
“父亲,功名利禄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宗明成转身看着他:“而且,我也做不出像你这般以权谋私,草菅人命之事。”
“你放肆!”宗楚客起身走到宗明成面前,道:“什么叫做以权谋私?那陈玄礼做出这样的事,我能绕过他们,已是宽厚。至于锦园的火,我当真毫不知情。何况,他们在纵火之前,已经将园内众人赶了出去。若不是那个老仆自己扑进火里,如何会死?”
“父亲,您以为自己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可以颠倒黑白,将事情揭过吗?”宗明成质问。
“是又如何?就算真的是我命令季管事烧的园子,他们又能如何?到圣人面前去告状吗?你认为圣人会听谁的?”宗楚客顿了顿,继续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为人生目标。你如今视权力若浮云,不过是因为你一生顺遂,没有遭过欺凌,没有体会过手握重权,主宰一切的滋味。若他日你能如我这般,你就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
当初,我还未中进士之前,曾梦想着,如果能做个刺史,掌管一方百姓事务,就知足了。后来,我如愿做了刺史。可没多久,我就发现,刺史并不能真正得辖制一方。只有成为一人之下之人,才能真正随心所欲,掌握整个王朝的未来。”
“可父亲依然不会就此满足,是吗?”宗明成看着宗楚客。
宗楚客抚上心口,道:“当然。虽然如今我在朝中可以说得上是一手遮天,就连窦将军这等老臣,都不得不跟我结亲,以保住他在朝中的地位。但一人之下,终归是一人之下。如果有一天,我能当上天子,哪怕南面称寡一日,也就死而无憾了。”
“父亲,谋权篡位可是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罪名!您想为了您的一己私欲,害死我们全家吗?”宗明成不可置信地看着宗楚客:“我知道您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贪赃枉法,甚至草菅人命。可我竟不知,您已经利欲熏心到如此地步。”
“什么叫做大逆不道?你怎知我们又一定会死?凡事若是连想都不敢想,那才是真正的懦夫,而我宗楚客不是个懦夫。圣人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幼子,待他宾天之后,皇后就会扶持幼帝临朝称制。可皇后那个蠢女人虽然有野心,却没是个没脑子的。她那个女儿安乐公主,就更不用提了。我先让她们母女俩帮我铺好路,等时机成熟,再取而代之。到时候,这天下就是我宗楚客的了。”说到这里,宗楚客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已经荣登帝位的模样。
宗明成看着近乎疯魔的父亲,绝望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已是深秋快入冬的时节,宗明成站在院中,只觉得这秋风吹在身上,竟刺骨地冷。他踩着落叶,从书房慢慢往后院祠堂去。
宗薇被宗楚客关在祠堂后的小院里,带发修行。对这个结果,她欣然接受。
“怎么样?见到锦姐姐没?”宗薇见他过来,赶紧起身迎上去。
宗明成点了香,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然后上前一步,将香插到香炉里。
“她已经离开长安了。”宗明成转身看着宗薇。
“大哥你说,大姐她明知是父亲有错在先,为何还要指使季管事火烧锦园?”宗薇不解。
“为了面子吧。”宗明成叹道。为了颜面,为了威严,为了名声,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心罢了。
宗明成在宗薇的小佛堂里坐到天黑,才起身离开。
次日一早,他找到宗楚客,请求去昭文馆修书。宗楚客无奈,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