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进来时,辛似锦正坐在塌上,卓杨捧着她的双腿,轻轻地揉着。看到两人如此亲密的样子,他微微抬了抬眉。
“还以为你要在宁州住到腊月,怎么才半个多月就回来了?”
屋子里没有旁人,李隆基给自己倒了杯茶。
“要我对着一片焦土,整日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吗?”辛似锦从卓杨身上挪开双腿,起身坐好:“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以为你至少会坐在老王的坟头,大醉几天。”李隆基喝了口茶道。
“大醉几天不至于,但确实想了很多。”辛似锦穿上鞋,走到李隆基对面坐下。
“说说看。”
“也没什么,只是更加坚定了有些想法而已。”
李隆基放下茶杯,低下头沉默一会,道:“若是三年前,我宁愿你永远只是宁州的辛似锦。虽然偏激,虽然冷淡,但心底还有几分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不像现在,你的脸上除了冷漠,再无其他。”
“因为宁州的那个辛似锦已经死了。”辛似锦道:“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蒲州永宁县君白维祯。”
“你能这样想也好。毕竟,无论你有多么不愿,很多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相信我,这个坎一旦迈过,以后的路反而会轻松些。”
辛似锦握紧披帛。
当然会轻松些,因为已经别无选择了。
正说着话,疏影捧着一个朱红色漆盒进来。
“夫人,你要的东西。”
李隆基拿眼一看:竟是金,银,玉,玳瑁,象牙等十二双不同材质的细箸,每一双上面都雕着如意纹,刻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呦,这是要送谁?”李隆基好奇道。这套礼物不但贵重,而且很有心意,一看就知道送礼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红玉啊。”辛似锦道:“她离开洛阳时,我未能相送。她和林校尉的婚礼是在都护府办的,我也不能去恭贺。前些日子,收到她的来信说。她在信上说,自己一切安好,还有了身孕。我便想着,送她一份贵重别致些的满月礼,补上她的新婚贺礼。也算是,还了当年林校尉对玄礼的照拂。”
李隆基点头:“那你也帮我备一份,就以李三郎的名义送过去吧。”
辛似锦想了想,道:“那就送一斛珍珠吧。前些日子茶楼得了一盒十六颗南海珍珠,颗颗硕大滚圆,品相甚佳。”
疏影得了吩咐,下去办事。
“上次走得匆忙,都没问你,现在长安的局势如何?”说完闲话,辛似锦问起正事。
“宗楚客让人查了两个月,也没查出宗明戍的死因。如今,他正一边忙着揽权,一边帮着皇后打压父王和公主一派的朝臣。每天早朝都是吵吵嚷嚷的,伯父被他们烦得已经有好几天没露面了。宗薇被他软禁在家,带发修行,算是他给窦府的交代。宗明成则去了昭文馆修书。”
修书吗?辛似锦垂眸。这倒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至于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梁青那十几个兄弟,他们的身份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只要等时机合适,我就会让人将他们安排进万骑军。但仅凭他们这些人,和两位将军留下的旧部,还远远不够。太子的准备虽然不够充足,但他是皇储,名正言顺。而目前的我,从实力上来讲,还不如他。”
“你府中的那些属官们怎么看?还有你身后的那些谋士呢?”辛似锦问。
“父王一生谨小慎微,对我们兄弟几个管教甚严。府中那些属官们得了他的吩咐,根本不敢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乱说话。何况,王府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皇后的监视。”李隆基叹道:“我如今只能做一个每日打马摘花的风流王爷。至于其他的,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那就出去。”辛似锦道。既然长安城里不方便,那便出去。
“出长安?”李隆基摇头道:“以我的身份,很难。”
“不难。”辛似锦道。
“你有什么办法?”李隆基问。
“令尊闭门不出,宗楚客想找他的麻烦很难。但你不一样。”辛似锦冷声道:“只要你惹出一个祸,一个能让宗楚客针对你,甚至无法容忍你继续留在长安城的祸。”
李隆基抬眸看她。
“比如,你涉嫌败坏宗府和宗七姑娘的名声。”辛似锦道。
短暂的惊讶过后,李隆基瞬间就明白过来。只是明白过来后,看辛似锦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悯和歉意。
辛似锦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不在意道:“我虽保下了陈玄礼和他一家。但以宗楚客的为人,玄礼在万骑军中,只怕很难再有晋升的可能。宗薇再怎么胡闹任性都可以,但她不该以旁人的前程为代价。”
“你想好了?”李隆基皱眉。
“加上老王,我脚下是六十五条人命。”辛似锦斩钉截铁道:“除了宗明成,宗家上下每一个,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一直陪坐在旁的卓杨猛然转头,微微吃惊地看着辛似锦。
李隆基倒是比他镇定些。
“若无切实的证据,光凭流言,怕是不够。”李隆基斟酌道:“父王虽然甚少在朝堂上说话,但还是有很多朝臣会维护他。”
“如果还不够,那就只能翻出宗明戍的事了。”辛似锦道。
“不可以!”李隆基断然拒绝。
“为什么?”辛似锦不解道:“你害怕被他知道?”
“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我之所以把事情做得如此隐秘,为的就是不让他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宗楚客不是个蠢人。何况,死的是他嫡亲的儿子。一旦让他收到一丝半点的风声,他都一定会追查到底。我好歹是郡王,没有切实的证据,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可你就不同了。”李隆基担忧地看着辛似锦。
“你放心,我没有那个实力。即便他查到我身上,最后怀疑的人,也只会是同我交好的你和薛崇简。”辛似锦抬眸,眯起眼睛看着李隆基。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以我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着辛似锦脸上的刀疤,想起去年冬天,她被卓杨用被子裹着抱回锦园,昏迷多日不见醒转的模样,李隆基心头泛起一阵无力之感。
“那也是我流年不利,命该如此。毕竟,如果没有遇上你的话,我连半丝报仇的希望也没有。”
辛似锦叹了口气,忽而又失笑道:“好像这几年,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李隆基和卓杨忽然变了脸色。
辛似锦扫了他两人一眼,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肖太医的诊断,我早就知道了。何况,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她看向李隆基,继续道:“你曾说过,如果我要死,别让你知道。可你连我的死期都已知晓,这就让我有些为难了。不过你放心,若我死得早了,我就把白家的家业都交给卓杨和陈玄礼,让他们替我继续陪着你走完剩下的路。”
“休要胡说。”李隆基喝住她:“你若是有轻生之念,我一定亲手杀了他替你陪葬。”
“若真有那一日,不用殿下动手,我自会了结余生。”卓杨面不改色道。
“就当是我胡说吧。”
见他们俩要死要活的,辛似锦收起笑容,道:“左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你们放心,若能活着,谁也不想死。”
“此事大可徐徐图之。”李隆基还是不允。
“没时间了。出了太子的事,皇后和宗楚客必定会更加警觉,也会更加急迫。他们越急迫,留给你的时间就越少。”辛似锦看着李隆基:“听我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隆基又犹豫一会,终于点头答应。
将长安的事安排妥当后,辛似锦便回了蒲州。没想到一个月不见,梁嬷嬷竟得了急病,而且竟隐隐有沉疴难起,药石无用之势。春芽说,梁嬷嬷身子不适已经有些日子。辛似锦上次回来,梁嬷嬷见她伤了腿和脸,更是伤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只是为了不让辛似锦担心,才一直强忍着。待辛似锦做完法事,匆匆离开后,就一病不起。
辛似锦自回到蒲州,就日日在两宜斋里亲自照料着。即便是这样,也无力挽回。
这天,大夫替梁嬷嬷把过脉后,朝辛似锦摇了摇头。辛似锦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晚上,辛似锦只觉指尖一痛,清醒过来。
“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只能让大夫用针把你扎醒。”卓杨一边解释,一边帮着丫头,替辛似锦穿衣。“梁嬷嬷醒了,大夫说怕是回光返照,我这才着急喊醒你。”
辛似锦双眼无神,像是没听清他的话。
卓杨替她将衣服穿好,又裹上大氅,抱起她来到梁嬷嬷房里。
梁嬷嬷见她被卓杨抱着进来,忽然就红了眼眶。
晚云在塌边铺了几层的厚毡子,又摊了羊毛毯子,卓杨将辛似锦轻轻放到毯子上,带着众人出去。
“是老奴没有照顾好姑娘,竟让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梁嬷嬷哭道。
“不是嬷嬷的错。”辛似锦忍住眼泪,握住梁嬷嬷的手,替她擦泪。
“不要再怨你母亲,她是个可怜人。”梁嬷嬷喘了几口气又道。
辛似锦噙住眼泪点头:“是我从前不懂事,错怪了母亲。”
梁嬷嬷闭上眼睛,似是疲乏至极。辛似锦看着她苍白的发,死灰般的脸色,还有露出来的一截,瘦得皮包骨头的胳膊,无声落泪。
“你不要怪她。”梁嬷嬷已经气若游丝。
辛似锦点头,道:“我知道。”
“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都听嬷嬷的。”
“宗……”
梁嬷嬷终于咽气了。
辛似锦放声大哭。她知道梁嬷嬷最后喊的是什么:宗楚客。虽然梁嬷嬷一直让自己不要怨,不要报仇。可她心底对宗楚客的怨恨,并不比任何人少。
终于,时隔近二十年,她身边又一个亲人,因为同一个人,含恨而逝。而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记得当年,母亲咽气的时候,她哭到晕厥。但那时是因为身上疼,而如今,却是心里疼。疼得仿佛被人撕心裂肺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
卓杨见她如此,也只能将她搂到怀里,无声安慰。
梁嬷嬷的丧仪早就备下,因此就算辛似锦不过问,白府上下也不见忙乱。
倒是停灵的几日,辛似锦硬要守灵。卓杨担心她的双腿,坚决不许她跪。最后,两人只得互相妥协。卓杨看着辛似锦,在梁嬷嬷的灵前坐了几日。
“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要把眼睛哭坏了。”卓杨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辛似锦拿起帕子擦了擦脸,道:“仿佛这些年所有的奔波,心酸,不甘还有疲惫,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这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梁嬷嬷的墓,也在白家的祖坟。辛似锦特意吩咐,让她陪在母亲身旁,这也是梁嬷嬷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