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宗府门口停下。
辛似锦看着门口还未撤去的大红装饰,微微眯起眼。大半年不来,这府门还是一样地刺眼。
守门的小厮看见宗薇,赶紧进去通报。三人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孟管家从里面出来,将三人引到宗府前厅。
宗楚客坐北朝南,宗明成夫妇,宗茵夫妇,宗纾夫妇还有宗邯分坐在两旁。
好大的阵势。
宗楚客一眼就看见了宗薇身旁,盛装打扮的辛似锦。她满头的红宝石首饰,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衣裳,臂弯里是紫色的披帛。这浓妆艳抹的样子,与大半年前,清丽到有些寡淡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宗明成却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眼神像冰一样冷,永远挂在嘴角的礼节性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不仅描了浓妆,穿上了从前最不喜欢的华丽衣裳,就连一刻都离不开的步摇,也不戴了。
那件事对她的打击,真的如此巨大吗?竟让她以这样的方式,同过去诀别。
宗薇见到宗楚客,直接跪下磕头,道:“父亲,女儿知错了。”
“你还有脸回来?”宗楚客怒道。
“父亲。”宗薇哭道:“我跟您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是您一再相逼,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更何况,明戍他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把她的同胞姐姐嫁出去,就不怕朝堂上那些同僚们瞧不起您吗?”
“住口。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尊父命,擅自逃婚,还闹得满城风雨,名誉尽毁。以后还有谁敢娶你?”宗楚客骂道。
“不娶就不娶,我还不想嫁呢。明日我就绞了头发,去寺里做姑子。”宗薇还嘴道。
“你!”宗楚客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宗薇一眼,道:“那个陈玄礼呢?他有胆子帮你逃婚,没胆子上门认错吗?”
“下官宁州刺史陈世纲,见过宗相。”陈世纲朝宗楚客弯腰一礼,道:“都是下官教子无方,闯下祸事,给宗相添麻烦了。”
宗楚客微微低头,整理袖口,像是没听见。
他不开口,陈世纲也不敢起身。
宗明成见此轻咳一声,小声提醒。
“是陈使君啊,”宗楚客抬起头,微笑着道:“使君快快请起。这样大的礼,宗某可受不起。”
陈世纲连夜赶路,身体早已困乏不堪。辛似锦上前一步,轻轻扶了他一把,助他站稳。
“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搅了贵府的大事。子不教父之过,下官此次登门,就是替他给宗相赔罪来了。”陈世纲道。
“既然陈刺史你大老远赶来,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宗楚客起身,背着手走到厅中,道:“令郎此次不仅破坏了宗窦两家的亲事,还让我两家沦为全长安城的笑柄。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使君你一句赔罪就可以了事的。”
“父亲,是我找陈公子帮忙的。”宗薇急道。
“小薇,你先住口。”宗茵轻声打断。
“但凭宗相处罚。”陈世纲再次“噗通”一下跪到地上,恭声道。
“先不说我宗府,就是窦府,怕是近百年来都没出现过这般难堪之事吧。若惹事之人在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话,那他窦府就真的颜面扫地了。”宗楚客捋了捋胡须,道。
“还请相国替下官指条明路。”陈世纲磕头道。
“依宗某看来,令郎这万骑军右昭武副尉,怕是做不成了。陈使君既然自称教子无方,不如就辞了这宁州刺史之职,好好在家教导子女吧。”
宗楚客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断了陈玄礼和陈世纲的前程。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这怎么可以?”宗薇自然也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跪到宗楚客面前,道:“是我让人给陈玄礼送信,求他帮我逃跑的。此事错全在我,他是无辜的。”
“是啊,错不全在陈公子。是我引开守卫,放小薇出府的。求父亲手下留情,不要迁怒陈公子。”宗明成也起身走到堂前,朝宗楚客请求道。
“下官才德浅薄,难堪刺史之任。且近年来体弱多病,早有告病之意。可从军入伍,报效家国是小儿的梦想,还请宗相开恩,让他继续留在羽林军中,哪怕只是当一个小小的兵卒都好。” 陈世纲又磕了好几头求道。
“父亲,求父亲开恩啊。”宗薇也跪到陈世纲身边。
“陈使君的话固然在理,明成和小薇说的也都是实情,只是,若不严惩陈公子,父亲要如何同窦老将军交代?”宗茵为难道。
辛似锦转过头,眯起眼睛看着她。印象中,这位宗家长女,宗明成和宗薇的异母姐姐,见人总是三分笑意,是个最温和隐忍的性子。而宗芙才是宗府女眷中,最嚣张,最有威势的。为此,还有许多人替宗茵这个长女不平过。
现在看来,这位才是那最阴险毒辣的。
“窦老将军乃是三朝元老,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明里暗里的小把戏没见识过。国公夫人以为,他老人家当真需要什么交代吗?”辛似锦冷声道。
果然,那宗茵立马低头,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像是在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哼!辛似锦懒得跟他们这一家子唱戏。
“七姑娘逃婚,不过就是小儿女的一点小性子罢了。可若是宗相硬要严惩玄礼和陈刺史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此话何意?”宗楚客看着辛似锦。
“宗相,明人不说暗话。就在前天晚上,您的手下放火烧了我的园子,还烧死我的家仆,您不会不知情吧?”辛似锦冷眼看着宗楚客。
“什么?锦园被烧了?谁被烧死了?”宗薇惊呼。
宗楚客一愣,道:“我何时下过这种命令?”
辛似锦仿佛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她勾起嘴角,讥笑道:“相府的人搜了刺史府和锦园,还当着全宁州城百姓的面,烧了我的园子,将试图救火的老仆推入火海,活活烧死。全宁州城都知道的事,您竟然不知情?”
“我当真不知情。”宗楚客正色道:“我只是命他们去宁州寻人,并没有让他们火烧民宅。”
“呵,您这是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下面办事的人吗?”
辛似锦收起嘴角的笑容,正色道:“恕我直言,堂堂一部尚书,当朝相国,竟连自己手下办事之人都约束不好。这事若是被御史们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您?既然连底下办事之人都没有能力约束,那教出一个逃婚的女儿,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你!”宗楚客指着辛似锦,面上似有怒色。
“恼羞成怒?这就对了。”辛似锦寸步不让,继续道:“去年宗府家宴上的事,虽然过去得有些久了,但应该还有好些人没忘吧。”
宗楚客诧异地看着辛似锦。没想到,大半年过去,再次提及此事的,竟然是她。
“外头的那些传言,宗相也不会一无所知吧。我一介普通商妇,那些传言于我而言,只不过名声受损罢了。只要我不入心,旁人能奈我何?但是,若将那件事和我锦园被烧联系起来的话,那就成了你宗相恼羞成怒,借机报复了。”
“你休要血口喷人。”
宗茵的丈夫韦汜起身上前看着辛似锦,怒道:“那日分明是你假借酒醉,试图勾引我岳丈。现在你竟然还敢登堂入室,在这里颠倒黑白,大放厥词,谁给你的胆子?”
辛似锦沉下脸。
“住口。”宗楚客喝住他。
“看,这就是旁人眼中的真相。”站得有些久了,辛似锦觉得腿酸得很。她在屋子里轻轻踱了两步,道:“我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我心中坦荡。若我真如国公所说的那般不堪,为何您的岳丈到现在还没有将我扫地出门?”
韦汜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你究竟想说什么?”宗楚客看着辛似锦。
“不想怎样。”辛似锦依旧从容不迫,道:“我就是想替我死去的家仆,还有我的园子,向宗相讨一个公道。令爱逃婚当日,我并不在长安城。此事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总不能因为我平日同玄礼交好,就要忍了这池鱼之灾吧。”
“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宗楚客想了想道。
“什么交代?陪我一座园子,再陪我一条人命吗?”辛似锦看着宗楚客,寸步不让。
“你待如何?”宗楚客皱眉。
辛似锦知道他这是真的怒了。
“我是个商人,任何事情在我这里,都可以变成交易。不如,就让我和宗相谈一笔交易,如何?”惹急了宗楚客,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辛似锦决定先退一步。
“说说看。”宗楚客忽然对辛似锦的提议产生了一丝兴趣。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胆子大,心思细,有魄力,还懂得进退取舍。怪不得,明成会对她另眼相待。
“将军府那边,自然是要给个交代的。只不过窦老将军为人最是宽厚,想来陈使君甘愿辞官,代子受过,并亲自上门,负荆请罪,应该足以平息老将军的怒火。相国以为呢?”
宗楚客不置可否。
“我要跟相国谈的,是另一笔生意。”辛似锦又轻轻踱了两步,道:“我知道相国在朝中手眼通天,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您想要抹去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所以,我想以我的园子和我那被烧死的老仆的命,换陈玄礼一条命。”
辛似锦停了一下,看宗楚客神色如常,继续道:“另外,我想请相国开个价,保住玄礼目前在万骑军中的官职。至于他日后的前程,宗府不干涉就好。”
宗楚客依旧不答话。
“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这堂上坐着的,都不是傻子。令爱逃婚这件事,以宗府和窦府的实力,应当很快就能遮掩过去。相国开价吧。”辛似锦继续道。
她十分确信,在宗楚客眼中,最好的补偿就是钱。
“父亲。”宗芙喊了一声。
“任何价码,你都愿意吗?”宗楚客盯着辛似锦。
辛似锦点头。
“若我,要你倾家荡产呢?”
“可以。”辛似锦毫不犹豫。
“你和陈府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这般为了他们,值得吗?”宗楚客皱着眉头看着辛似锦,很是不解。
“是啊,锦娘。”陈世纲也没想到,辛似锦竟然如此爽快就答应了。
“这几年玄礼多蒙你照顾,我已经很感激了。怎好让你再为了他,倾家荡产呢?”
“使君言重了。我当玄礼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辛似锦将陈世纲扶起,道:“他虽然天天嫌弃我,却也是打心底里敬我爱我,视我如亲人。这是他第一次跪下来求我,第一次喊我‘姐姐’。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他。更何况,跟亲人比起来,一点身外之物算不了什么。我从前能挣到,日后定然也能。”
安慰完陈世纲,辛似锦朝宗楚客郑重一礼,道:“十五万贯,我愿以十五万贯,求相国一个保证。求你保证,此事就此揭过。从今而后,宗家及其姻亲,不得以逃婚之事,再为难陈家人,为难陈玄礼。不知,宗相意下如何?”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便如你所愿。”宗楚客虽然很不理解辛似锦的做法,但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好出尔反尔。
“多谢宗相。”
辛似锦再次朝宗楚客一礼,心中暗笑:果然,在他眼里,钱财,和能让他获得钱财的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辛似锦慢慢走到宗明成面前,朝他屈膝一礼,道:“明成公子,不知公子可还记得,在凉州时,我曾赠给公子一块九瓣莲花佩?”
堂上众人皆看向他二人。
宗明成一愣。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那块玉佩递给辛似锦。
辛似锦接过玉佩,眷恋地看了几眼,道:“这是聚宝斋东家的信物,也是我的私印。”
宗明成睁大眼睛。
辛似锦将玉佩重新放回宗明成掌中,道:“不过公子之前并不知情,所以它在公子这里,只是一块玉佩而已。十五万贯数目太大,我需要筹备几日。再加上贵府七姑娘逃婚,全城百姓的目光聚在贵府。为免大批钱财入府,落人口实,烦请公子在五日后带上这枚玉佩,亲自去一趟西市的霍记杂货铺。”
交代完之后,辛似锦不再看宗明成。她走回堂中,再次朝宗楚客屈膝一礼,道:“若宗相没有别的吩咐,我和陈使君还要去窦将军府请罪,就不多留了。”
宗楚客叹了口气,轻轻点头。原本,辛似锦是上门请罪的一方。可现在,落了气势的,竟是他宗府。
这锦娘,真是厉害。
出了陈府,辛似锦长舒了一口气。
陈世纲朝她一礼,道:“多谢锦娘救我一家性命。”
“我之所以会这么做,不全是为了玄礼。这当中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使君不必谢我。”辛似锦扶起陈世纲,将他扶上马车,然后一行人往梨园去。
回到梨园时,陈玄礼正闷头坐在厅中,卓杨陪坐在一旁。
“父亲,父亲您怎么来了?”陈玄礼看到辛似锦身旁的陈世纲,赶紧上前来迎。
陈世纲看到他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红痕,握紧拳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宗府派出去寻人的人把府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我若还坐得住就怪了。”
“给父亲添麻烦了。”陈玄礼跪下道。
“礼物备好了吗?”辛似锦看着陈玄礼身后的卓杨。
卓杨点头道:“已经准备妥当了,都是茶楼珍藏的。”
辛似锦转身看着陈世纲:“事不宜迟,使君先带着玄礼去趟窦将军府吧。我身份不便,就不同去了。”
陈世纲点头。事发突然,他也顾不上跟辛似锦客气。
辛似锦倚在门边,看着马车远去。
“不用太担心,窦府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
辛似锦转头,李隆基正靠在前厅的门框边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辛似锦往前厅走。
“也没多久。就是想着陈玄礼出事了,你肯定会回来,就让房管家留心着罢了。”李隆基直起身。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辛似锦责怪道。
“我为什么要阻止?”李隆基反问。
辛似锦一愣。窦老将军是他父王府里的长史,这门婚事成不了,对他才更有利。
“你可知道,他让人放火烧了锦园,老王也葬身火海?”辛似锦质问。
“我刚听说。”李隆基将她扶进屋内坐下。“这事我也没有料到。”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保住玄礼,保住你精心安排的这颗棋子吗?”辛似锦接过卓杨递给她的茶盏,道:“十五万贯,整整十五万贯啊。”
“十五万贯对白维祯来说,很多吗?”李隆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道:“你视她如亲弟,我又怎么会只当他是棋子?他可以算得上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了。而且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就算一枚铜钱不出,也能保住他。你只不过是不愿同宗楚客多费口舌罢了。”
辛似锦喝了杯水,疲惫道:“安排好这里的事,我想回一趟宁州。”
李隆基沉默。老王的死,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对了,我想向你讨几个人。”李隆基道。
辛似锦抬头看他。
“我记得你曾说过,梁青手底下,有十几个兄弟。”
辛似锦点头。
“我想把他们安排进万骑军。”李隆基道。
“你相信他们?”辛似锦问。
“原本并不信,但有了和平坊那一众老弱妇孺之后,就不一样了。梁青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李隆基幽幽道。
这是拿住了梁青的七寸啊。辛似锦长叹一声:“他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隆基挑眉:“替我做事没前途吗?”
“算了算了,你安排吧。”辛似锦累了一天,实在是没心力再理会别的事情了。
窦老将军果然没有为难陈世纲和陈玄礼,两人没去多久便回来了。李隆基并不打算见陈世纲,在他们回来前就离开了。
次日一早,陈玄礼便去了万骑军营。陈世纲也如约上书告病,请求辞官。等到中书省的批文后,辛似锦便随着他一同启程,往宁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