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被安排在她母亲原本的住处辛夷阁。
进屋之后,她几乎立刻瘫倒在地。卓杨赶紧关上房门,将她抱到里屋塌上,然后坐到她旁边,低头不语。
辛似锦盯着卓杨英俊的脸庞,幽幽道:“我记得,母亲的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打我骂我,拿银簪扎我。小的时候,我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不过她在临终前,曾清醒过一阵。她很轻柔地将我抱在怀里,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哭着跟我道歉。就在我终于想要原谅她时,她却用尽全部的力气咬住我的肩膀。我记得,当时自己疼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梁嬷嬷和高氏婶娘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拉开。我记得,她通红着眼睛,满口鲜血,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对我吼道: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我要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卓杨想起她肩头的那个类似胎记的印记。得咬得多用力,才能在十几年后,还留下那么深的痕迹。他侧过身将辛似锦搂到怀里,紧紧抱住她。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正在微微颤抖,能感到自己的肩头慢慢传来一阵湿热。
“你见过一个人满口是血的模样吗?母亲断气后,梁嬷嬷替她整理遗容时,她嘴角有一块血迹怎么擦都擦不掉。最后,她们只能让母亲带着那片血迹下葬。”辛似锦抬起胳膊,拿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角,像是自己也满口是血一般。
“我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我哭了很久很久。他们都以为我是在难过母亲的死,还不住地劝慰我。可他们不知道,我哭,只是因为我的肩膀很疼。”
辛似锦抹了把眼泪,道:“我恨了她二十年。”
辛似锦哭得很大声,茜草提着适合在门外站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将食盒放到门口的台阶上。
辛似锦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总之,当她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离开卓杨的怀抱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卓杨开门摸了摸食盒,竟还是热的。
茜草担心辛似锦。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换一次饭菜,顺便听一听动静。这次过来,门口的食盒消失了。她看着窗棂上映着的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长舒了一口气。
草草吃过晚饭,洗漱过后,卓杨一边替辛似锦梳发,一边看着铜镜里的她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辛似锦放下木梳,看向铜镜里的自己:“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你没看出来吗,我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路都被他们安排好了。就连我一手创立的聚宝斋,也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而在他们的心中,我活着唯一的使命,就是复仇。就算我今天没有答应,那些人明天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逼我答应。且先看一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吧。”
一切果然不出辛似锦所料。
次日下午,魏宗年再次派人来请。辛似锦在畅和厅主位坐下后,扫视一圈,还是昨天那帮人,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卓杨昨天被安排在角落,今天,他待辛似锦入座之后,站到了她身后。不过,这些小细节,魏宗年那边的几个人并没有在意。
待辛似锦坐定后,老赵和魏宗年带着其余人走到堂中,然后齐齐跪伏在地,道:“我等愿效忠姑娘,绝不二心。”
昨晚,老赵告诉众人,白茹常年虐待辛似锦,她不想报仇是可以理解的。为今之计,只有用忠心,才能换来真心。众人商议了一个晚上,决定用下跪起誓的方式,逼辛似锦下决心。
辛似锦垂下眼眸。堂下跪着的这些人,大半都已是两鬓斑白。若不是为了二十年前的血仇,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是断然不会朝她一个年轻女子下跪的。
只是,辛似锦内心并不感动。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这些人。
“都起来吧。”辛似锦平静道。
魏宗年抬头看着她,并不起身。
“你们不是都说了嘛,这也是我的血仇。”辛似锦看着他,无奈道。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魏宗年松了口气,起身扶起老赵,他身后众人也纷纷起身。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辛似锦利落地开始交代事情。
“我之后会常住在此。厨娘之事,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魏叔常住蒲州,家丁使女由魏叔甄选过后,再交由霍管家打理。”
“是,姑娘。”霍管家道。
“从今日起,我叫白维祯。以后在蒲州城,记得喊我‘夫人’或者‘白夫人’。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唤‘姑娘’也不太合适。”辛似锦纠正他。
魏宗年等人听到“白维祯”二字,面露喜意。这是白茹在怀她之时,白桐起的名字。
“初八正式给宅子挂匾祭祖,场面越大越好。在白府门口搭棚,初八初九初十,摆三天流水宴席。凡是到宴的百姓,每人赠钱两贯。”辛似锦接续道。
“每人两贯?”魏宗年惊道。
“没钱?”辛似锦看向魏宗年。
“有,有钱。我这就派人去筹,一定不会误了夫人的事。”隆昌柜坊大掌柜屈从嘉起身答应。
辛似锦看了屈掌柜一眼,继续吩咐:“初九,替白维祯办二十三岁生辰宴。”
“二十三岁?”老赵疑惑。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
“既然你们当初改了我的生辰,并且隐瞒了我二十四年,那就该继续装下去。否则,万一哪天露馅了,就不好了。”
老赵轻轻点头。
“最后,将你们手里这二十四年的总账全部整理出来,再给我找两个账房。”
没想到魏宗年听到她要查账,竟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直接带辛似锦来到侧厅,然后从侧厅的北门出去,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处屋舍前。
明静堂?魏宗年解释说,这是她祖父当年的书房。辛似锦打量了一圈,这书房和会客厅格局相仿,只是略小些,两处屋舍由两边的回廊连在一处。这样巧妙的设计,怕只有她那位祖父才能想得出来。不过,很合她的心意。
魏宗年将她带到书房西间。里面摆了六七个高大的架子,架子上全是账本。按照商铺和年限,分门别类,排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家主在世时,就是这么做的。”魏宗年解释说:“我们接手产业之后,每年的总账,都会做成三份。一份自己保留,一份由各家轮流传阅,互相监督,剩下的这一份留底,供日后查验。白府重建之后,我们就悄悄将留底的那一份全部搬了过来,摆在这里。”
原来他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准备着要将产业交给她。辛似锦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朝众人深深一礼,道:“辛苦诸公。”
“白家家业庞大,账目繁多,夫人日后如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魏宗年说完之后,又将辛似锦带到了东间。
东间的西墙上挂着厚厚的白色纱幔,屈掌柜和柳东家一左一右掀开纱幔,后面的白墙上是一张大唐舆图。舆图上详细标明了隆昌柜坊三十一家分号的具体地点,还有胡管事手里瓷窑,田地,布庒,以及盐庄,铁矿的具体位置。其详细程度,堪比郭都督府里的军事舆图。
“这张图从七年前开始制作,到如今已算十分完善。”魏宗年道。
辛似锦咂舌。一时间竟忘记了反应。
魏宗年后退一步,再次朝辛似锦弯腰作揖,道:“我无儿无女,此生余愿唯有报仇,还请夫人务必成全。”
她身后众人也再次行礼。
辛似锦也朝他们正式一礼,道:“愿与诸君共进退。”
白府很大,辛似锦保留了祖父生前的院子,又将母亲的院子留给自己。剩下的院子,由霍管家和魏宗年负责重新分配,供众人暂住。
将杂事丢给霍管家和魏宗年后,辛似锦就带着卓杨扎进了书房。尽管下面人替她将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还是要尽快将所有产业全部理清楚,再不济,也要有个大概的印象。
其实所有的产业中,最挣钱的就是隆昌柜坊。但因为柜坊这一行比较特殊,所有程序和账目都是定死了的,反而变成了辛似锦最放心的一个部分。
两座茶楼,辛似锦都听说过,但都没去过。不过从账目上看,光去年一年的利润,就抵得上半个聚宝斋。辛似锦可以肯定,一定有私底下的生意。
最复杂的,就属魏宗年和胡氏兄弟名下的各个产业了。让辛似锦最意外的,就是其中的四家盐庄和一座铁矿。因为盐和铁受官府管制,没有官府颁发的许可,平民很难沾手。而三十八间商铺中,有十八间在长安的东西市,十间在神都的南北市和西市。光铺面本身,就价值不菲。聚宝斋做过瓷器和药材生意,对瓷窑和药行不算陌生。至于三间布庒,辛似锦只粗略看了几眼,就将其规模猜到了七八分。
胡芮和胡荻见过辛似锦之后,就一个回了长安,一个回了神都。在胡荣的帮助下,辛似锦花了七天的时间,才将胡氏的产业全部理清楚。
在她熟悉产业的这些天,卓杨一直在西书房看账。这天下午,卓杨根据以往账目,将每个产业的价值都估算出来,递到辛似锦面前。
虽然辛似锦早有准备,但看到光胡家人名下,长安城里一间普通的铺面都得值两千贯后,还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这是富可敌国了?”
卓杨想了想,道:“跟国库约莫还是不能比的。”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还建什么聚宝斋。折腾了这么些年,全部的家当还没别人茶楼两年的利润多。”
“不一样的。”卓杨道。
当然不一样。聚宝斋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跟眼前这些冰冷的数字如何能比。
四月初八早上,天刚擦亮,辛似锦穿着一身素服来到祠堂,老赵掌柜,魏宗年,梁嬷嬷等人已经等在院中。
上完香,用完早饭后,辰初时分,一行几十个人,全都一身素服,从文德巷出发,经北城门,一路向西北去。
白家的墓地被打扫得很干净,坟头和路边的杂草已经被人清理过。看着半山坡的坟茔,辛似锦的心情沉重。这是她第一次上坟,第一次将宁州锦园和白府祠堂里的牌位,和一座座高低大小不一的坟墓对上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身后那些人的仇恨和悲伤。其实,他们都是因白家而死的。若当年宗家上门退亲时,祖父答应了,也许就不会有那场大火。若祖父还在世,他会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吗?母亲生前是不是也曾后悔自责过?可说到底,这一切应该怪谁?
给祖父母和伯父母磕完头之后,辛似锦来到白茹坟前。
“这里头葬着谁?”辛似锦问。
魏宗年上前一步,道:“从前埋的是你母亲房中的一个婢女。不过,现在躺在里面的,确确实实就是你的母亲。”
辛似锦脸色一变。他们什么时候给母亲迁的坟?
梁嬷嬷叹了口气,道:“你去宁州的第二年,我们就将她的坟从会州迁来了蒲州。这些年,你路过会州不止一两次。但凡你想起她,给她上过一次坟,就能发现。”
辛似锦一愣。原来离开会州的这十年,自己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白茹。她对着白茹的墓,多磕了几个头。
之后,她又挨个给老赵的父母,妻子,霍管家的伯父母,魏叔的妻儿,屈大掌柜的父亲……还有很多她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亡人磕头。一座一座,慢慢磕过去。全部磕完之后,她已经连站直身子的力气都没了。靠卓杨扶着,才没倒下去。
回到府邸,草草喝了几口茶,换上常服,辛似锦带着众人再一次来到府门前。门上的牌匾早已挂好,辛似锦拿着竹竿,将上面的红布揭开,露出底下红底金漆的“白府”二字。围观的众人还没看清辛似锦的脸,她就已经进门去了。
一串鞭炮声过后,流水席正式开始。而白府侧门,屈掌柜早已准备了几十箱铜钱还有布帛,命人等在那里。吃完流水席的乡亲,都可以来这里领钱。屈掌柜也不怕他们多领,毕竟是浴佛节,没人敢在佛祖面前耍花样。
初九,辛似锦的生辰宴并没有请外边的宾客,只在院子里摆了两桌席面,同魏宗年等人一起吃了顿饭。毕竟今天过后,众人就要各奔东西,各自忙碌了。院内的气氛有些低沉,但隔着一道院墙,外面的流水席依旧热闹。吃完席面领完铜钱的乡亲们,都会高兴地朝院子里喊一些夫人二十三岁生辰大喜,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
初十这天,辛似锦将众人召集起来,宣布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将名下产业前二十年的利润全部拿出来,论功行赏。众人听完之后,全部变了脸色。虽然刚开始的那几年,白家产业只能勉强维持,后来两次做局贿赂宗秦客和宗楚客,以及之后疏通人脉,保住盐庄和铁矿的经营权,重建白府,几乎掏空了整个白家。但林林总总算起来,纯利也有近四十万贯。辛似锦竟说分就分,眉头都不眨一下。
没等他们有人开口婉拒,辛似锦又说起了第二件事。
第二件:依托隆昌柜坊,在各地着手建立供来往商旅歇脚的隆兴邸店。另外扩充聚宝斋商队,兼营货物运输。这是她当初建立聚宝斋的最终目标。如今有隆昌柜坊和聚宝斋为依托,最多两年,她的愿望就能实现。
魏宗年听完后,眼前一亮。如果这三方真能连成一处,那就是天长地久的巨额利润。众人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十一这天上午,丁远过来辞行。他和白家的事关联不大,会州又路途遥远,辛似锦问了丁志高和郭瑶的婚事,得知二人已经成婚,心中欢喜。
老赵返回宁州城,同赵齐一同打理宁州城的所有事务。扩张聚宝斋商队的事,辛似锦准备交给赵千巍和商队的萧主事。赵千巍打算先陪父亲回一趟宁州,安顿好他老人家后,再同萧主事会合。
虽然隆兴邸店依托隆昌柜坊和聚宝斋,但辛似锦还是打算将邸店事务单列出来,交由蔡佩君先行打理。
之后的几天,魏宗年又带着辛似锦拜访了蒲州的刺史,别驾,长史等几位重要的地方官员。那些官员要么是受了朝中那位郡公所托,要么是得了魏宗年不少好处,总之,对她这个忽然出现的白家女都十分客气。
拜见完他们之后,两人又带着厚礼去看望了几位祖父生前的至交好友。意外的是,他们中有一半都是蒲州当地有名的文人雅士。这几位大儒见到辛似锦后,全都是一副既欣慰又遗憾的模样。辛似锦心知,他们是在为自己的至交好友没有绝后感到庆幸,又为这位后人却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歌赋一知半解,丝毫没有故人当年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采感到惋惜。
魏宗年注意到每次出门,辛似锦都将卓杨带在身边,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旁敲侧击地提醒辛似锦注意分寸,都被辛似锦装作没听懂,敷衍过去。
五月末,白府收到半山茶楼送来的消息,说崔玄暐被罢去宰相之职,加封博陵郡王,只能每月初一十五上朝面君。
“这分明就是明升暗降。”魏宗年的脸色很难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辛似锦倒比他稍微平静些。
辛似锦想起那晚李隆基的担忧,心中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她当机立断,决定赶回神都。
魏宗年本就打算让她去神都拜会崔玄暐,自然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