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这个地方,辛似锦曾多次路过,但都未作停留。老赵留的地址是城北文德巷,进城之后,谷雨跳下马车找人问路。没想到,那人听到文德巷时,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谷雨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他偷偷塞了几个铜钱给那人。
那人解释说,文德巷在四十多年前,确实是个巷子,而且是个很穷的巷子。后来有一个姓白的商人将巷子两边所有的土地全部买了下来,又大费人力物力,将整个文德巷建成自己的府邸。在当年,提起文德巷白府,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二十多年前,白府忽然失火,全家上下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那之后,文德巷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几年前,忽然有人在那片废墟上,又重新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府邸。但新府建成之后,一直没有人住。久而久之,就有传言说,白家当年是被人害死的。白家人死后,冤魂作祟,害他们的人为求安宁,才重新建了一座白府,以尉亡魂。
谷雨觉得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实不可信,他跳上马车,将方向指给老杨后,就继续闭目养神了。
老杨将马车赶到地方之后,吓了一跳。他将马车停稳后,就站到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谷雨也交握着双手站到他旁边。茜草拉住惊慌的蓝草,两人稳下心神,掀开车帘,扶辛似锦下车。
辛似锦下车后,脸色十分难看。
一座恢弘大气,门厅开阔的府邸前,站着十多个男女老少,一看就知道在等什么人。若是平常,倒也没什么。这种场面辛似锦也不是没见过。但眼下,站在门口的人里,有老赵,赵千巍,霍管家,梁嬷嬷,晚云,卓杨,丁远,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
这些人平日都是受她统领,听她差遣。如今却忽然被另一股力量聚集起来。辛似锦握紧拳头,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绪。
“见过姑娘。”待辛似锦站稳之后,老赵和另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众人行礼。
辛似锦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那中年男子轻咳一声,道:“不如先进府再说?”
众人让开道路,请辛似锦进门。
辛似锦轻吸一口气,率先进门。
人都已经到了,真相还会远吗?
中年男子将众人引到会客厅,待辛似锦在主位坐下后,他和老赵才分别在左右两边坐下。
辛似锦发现,所有她熟悉的人同老赵坐在一边,剩下的人则坐在另一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会客厅的角落燃着两个炉子,炉子上滚着茶水。炉子边的几案上,摆满了各色的点心,分量很多。
众人坐定后,中年男子命人关上大门。茜草和蓝草两个丫头见这个阵势,奉上茶点之后,就低着头站到墙角。
“你们最好一次性把话全部说完,因为我不会想听第二次。”辛似锦呡了一口茶。
“若今日不说清楚,怕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了。毕竟知道内情的人,已经不多了。”老赵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关于姑娘的身世,之前在庄子上,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这次要说的,当初白府走水的真相。”
老赵看了一眼霍管家。
霍管家走到堂中,朝辛似锦一礼,道:“当年,我家就住在白府旁边。那天晚上,我父亲起身如厕,察觉天色有异,披衣出门时,白府已经火光冲天。白府的大门和侧门都被锁死。我和我父亲只能从狗洞爬进去,找了许久也只找到梁嬷嬷和已经昏迷的茹姑娘。
我记得很清楚,那日白天天气很好,晚上也没有风,但白府的火势却起得很急。且不说,几位主子的住处都是单独的院落,揽荷台和逍遥楼中间还有一个大池塘。就说玉馨门后,众位管事家眷们的院子,和正院就隔了一道厚厚的围墙。就算火势蔓延,也不可能波及全府。
而且,就算那日是浴佛节,大伙忙了一整天,晚上睡得格外沉。可就连行动不便的茹姑娘都能逃出屋子,其余六十几口人又怎么可能一个都没察觉?”
辛似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走水不是偶然?”
霍管家点头,道:“我父亲怀疑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就偷偷将梁嬷嬷和茹姑娘藏在家里,然后找到赵叔和其他几位幸存的白家管事。”
老赵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梁嬷嬷,叹了口气道:“我们几个推算一番后,觉得应该是有人买通了厨娘,在当晚的饭食里面动了手脚。然后趁我们熟睡之后,偷偷潜入府中,四处纵火。据梁嬷嬷回忆,那天晚上她没有吃大厨房的饭菜,而是陪着茹姑娘一起吃的饭。茹姑娘有孕在身,她的饭食都是单独做的。”
辛似锦垂眸看向臂弯间的紫色蚕丝披帛。她记得这条披帛是前年过年的时候,若兰送给她的。上面用同色的丝线,绣着怒放的牡丹花。
老赵继续道:“可当我们怀疑到那厨娘身上时,她和她一家人已全部遇害。”
“死无对证?”辛似锦依旧盯着披帛,淡淡地问一句。她低着头,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那巡夜的呢?”辛似锦问。
“初八当日很忙很乱,巡夜的承认说当晚因为太累,偷了个懒。”魏宗年道。
计划周密啊,辛似锦眯了眯眼。
老赵道:“当时茹姑娘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大伙只能确定白家是遭人毒手,却查不出是何人所为。风声鹤唳之下,我们只能偷偷派人去长安找茹姑娘的未婚夫婿,已经中了进士的宗楚客。”
另外一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接口道:“我当时就在长安的四喜茶楼。接到消息的前两天,我刚听说他那位正得宠的兄长宗秦客,在他高中之后,特地向太后求来恩典,给宗楚客赐了婚,对方是皇太后族中的姑娘。当我赶到长安宗家时,正好碰上了他们的纳征礼。一箱一箱的聘礼从宗家出发,敲锣打鼓地往武府去。那排场,比他给茹姑娘下聘时,大了不知多少倍。”
“就在三月中,大火发生的半个多月前,我曾见宗书真来过府中。我记得,当时他和家主关门密谈了许久,最后摔门而去,脸色十分难看。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上门退亲的。”老赵道。
辛似锦顺着丝绸的纹理,轻轻摩挲。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清楚了。宗家为了攀上太后,想要跟母亲退婚,但是祖父不答应。协商未果后,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火烧白家。只要母亲死了,就算日后旁人提起宗白两家的亲事,他们也不算背信弃义。
老赵继续道:“虽然我们理清了真相,但还是找不到切实的证据。真正让我们确信事情就是宗家所为,是在大火过后的第六天。宗书真竟然拿出茹姑娘和宗楚客的订婚书贴,伙同几个官家,以白家无后为由,想要霸占白家家业。
幸而我们早已得知消息,才没中了他们的圈套。可当时的白家只剩下一盘散沙。百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找来家主在崔家的同胞弟弟,也就是这次平叛有功的博陵郡公,请他替家主主持公道。郡公多方转圜,才保下了白家家业。可当时宗家风头正盛,我们又拿不出实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郡公怕宗家人继续戕害你们母女,让我带着茹姑娘和还没有满月的你,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宗家人不知道祖父和崔家的关系?”辛似锦皱眉。
老赵摇了摇头,叹道:“这是家主唯一的秘密。除了我们几个当年跟随家主从崔家出来的几个老人之外,屈管事他们都是在后来请郡公出面保住家产时才知道的。”
辛似锦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母亲当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丁远的母亲并不是家主的妹妹,而是他当年在崔家的贴身女使。我是家主的小厮,大火那晚我出城办事,回来时,我的妻子还有小女儿,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霍管家则是当年白府管家的亲侄子。”老赵道。
这么一来,辛似锦认识的这些人的身份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她稳住心绪,抬头看向另一边。
打头的那位中年男子道:“我叫魏宗年,是姑娘伯父的妻弟。那年春天,我们阖家来白府看望姐姐。走水那晚被烧死的,还有我的父母,妻子,还有我那未满周岁的儿子。那晚,我和赵叔一同出门办事,逃过一劫。二十三年前,茹姑娘只带走了部分细软。郡公将白家剩下的产业委托给我和几位掌柜,让我们先替茹姑娘打理着。除了总管之外,白家的铁矿和四处盐场,也由我直接掌管。”
他下首方才那位说过话的老者重新朝辛似锦一礼,道:“老夫柳庄,目前和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女婿,替姑娘打理长安平康坊四喜茶楼和洛阳宣风坊半山茶楼。这是我儿子柳维,洛阳半山茶楼的掌柜。他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可怜娘亲,也葬身在那晚的大火之中。”他身后一个青年男子起身行礼。
“在下屈从嘉,隆昌柜坊大掌柜,目前名下有大小分号三十一家。家父是老家主的账房。大火过后,家母惊闻噩耗,急怒攻心之后不治身亡。”
“在下胡荣。目前和弟弟胡芮,胡荻替姑娘打理两间瓷窑,六间药材行,三间布庒,两千四百亩良田,以及三十八间商铺。家母和亡妻吴氏,以及我那才四岁的儿子,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家父是老家主的大掌柜,已于五年前病逝。”坐在最末的三个人起身行礼。
到这里为止,所有人都已经自我介绍完毕后。就在他们自我介绍的时候,辛似锦顺着纹理,摸到其中一朵牡丹。为了不影响披帛的飘逸,若兰用了很简洁的针法。将整个牡丹的轮廓都摸了一遍后,她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死了这么多女眷?”
“辛伯母信佛。每年四月初八,她都会带领家中众人一同祈福布施。再加上那年初十,还是你堂姐,白维祤的周岁宴。伯母早早就开始准备满月宴,让白家各个管事的亲眷也早点过来聚聚,顺便帮忙。她本意是为了大家一起聚聚,热闹热闹,却不成想……”魏宗年说到这里,声音隐隐哽咽。
辛似锦抬眼扫了一圈厅中众人,见他们个个都面带戚色,双眼通红。
“为何选在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们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一个可以完全扳倒宗楚客的机会。”魏宗年咬牙道:“老天开眼。新帝登基,武家失势,宗楚客失了靠山,在朝堂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再加上郡公平叛有功,势头正盛,想要扳倒宗楚客,易如反掌。二十多年了,我们当中好些人的亲人,都已含恨而逝,我们再也等不下去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姑娘你终于长大了。”老赵道:“当年,郡公让我跟在茹姑娘身边,就是为了保护茹姑娘,并且教导姑娘你。原本我们打算在你十五岁笄礼后,就将白家全部交给你。可你竟一意孤行,坚持要与那郭平成婚。我们几个认为你的性子还需要打磨,就将计划暂时搁置。这几年,你一手创立的聚宝斋,被你经营得有声有色,你的成长我们都看在眼里。还有,去年你对王家的处置和对齐儿的安排,都让我们看到了你的能力和魄力。如今的你,已经完全有能力替你祖父打理好白家的一切。”
辛似锦死死握住掌心的那朵牡丹,将原本柔顺光滑的蚕丝衣料,握出无数细小的褶皱。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如同披帛上的这朵牡丹一样,被眼前的这些人死死攥在手心,无法动弹。
“这些年,宗家的起伏,与你们有关吗?”辛似锦轻声问。
魏宗年点头,道:“宗秦客流放岭南后,我们终于从他身边的小厮嘴里,得到了一点证据。那小厮说,白家走水之前,宗秦客和他的父亲宗书真,确实曾派人来过蒲州。但具体是谁,又所为何事,他并不知情。”
“说说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辛似锦叹了口气,松开手中的披帛,抚平上面的褶皱。
魏宗年拍了下桌子,道:“直接公开你的身份,然后去京城,告御状。”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辛似锦勾起嘴角,道:“据我所知,依照大周律法,女儿状告父亲,无论原因为何,先要先受二十杖。就我这副身子,二十杖下来,怕是大半条命都要没了吧。”
众人沉默。
“你们花了二十多年,都没能找出一点点实证。你们凭什么认为,二十年后,光凭一个似乎合情合理的猜测,就能让圣人不问因果,就直接处置了他?”辛似锦又问。
“只要将他下狱,严刑拷打一番,不怕他不招。”魏宗年道。
“宗书真和宗秦客已死,只要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你们能奈他何?”辛似锦打量众人。发现他们大部分都红着眼睛,神情悲愤。
“就算不能将他置于死地,让他尝一尝苦头,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辛似锦看向末席,说话的应该是胡荣的弟弟胡荻。替她打理家业的大管事,竟然如此孩子气。
胡荣瞪了弟弟一眼,胡荻缩了缩脖子,不再开口。
“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辛似锦轻笑一声道。
“姑娘何意?”魏宗年不解。
“据我所知,梁王已经攀上了皇后。而宗楚客也因新帝大赦,正在回京复职的路上。”辛似锦说完之后,低头喝茶。
众人议论纷纷。
“或者,你们可以带着你们手中的所有财富去找那位郡公帮忙。他如今正得势,死的是他的嫡亲兄长,由他出手不仅名正言顺,还易如反掌,不是吗?”辛似锦继续道。
众人沉默。
“崔家家训严苛。家主当年逃婚,犯了崔家大忌,丢了崔氏颜面。他已被除名,就不再是崔家人。何况,当年为了保住家主的心血,郡公已经得罪了不少崔氏宗族的人。如果再请他出面,势必会翻出旧事,崔氏宗族不会答应的。”老赵出言解释。
“所以,非我不可?”辛似锦皱眉
老赵无奈地点了点头。替家主报仇,只有她最名正言顺,郡公只能从旁协助。
辛似锦环视众人。她现在看这些人的心情,怕是跟政变那天晚上,太子的心情有三分像。被人无视意愿,强推着往前走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我们替姑娘掌管家业,卧薪尝胆二十年,为的就是报仇。而且,死的是姑娘的祖父母,伯父母还有堂兄堂姐,姑娘母亲的一生也就此葬送。”魏宗年道。
“这也是姑娘的血仇。”屈从嘉总结。
“连新帝都能放弃杀子杀女之仇,跟梁王站到一起。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那几条我见都没见过的亲人的性命,去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刀兵相向?他有权势,我有钱财,我们父女二人联手,岂不更妙?”辛似锦又道。
议论声戛然而止。席上众人个个面色铁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真正效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那个天纵奇才的祖父。而且,若不是只有团结在一起,才有机会对抗宗楚客,你们又如何会心甘情愿替我掌管这白家的家业?可我好奇的是,如果宗楚客一直这样顺风顺水下去,如果崔氏叔祖没有如今的地位,如果你们看不到一丝复仇的希望,你们是不是就打算瞒我一辈子?”
“姑娘此话何意?”魏宗年终于动了怒。他起身看着辛似锦,道:“你这是在怀疑我们私吞白氏家产?”
辛似锦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在给你们指一条新的路。对你们所说的那些白家家产,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或者,你们可以选择瓜分了那些产业,然后就此分道扬镳,一拍两散。”
“锦娘,你疯了吗?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家业吗?”丁远大声道。
“钱财而已。如果我瞒下走水真相,与宗楚客相认的话,得到的好处,未必会比这些家业少。”辛似锦轻蔑一笑,转身往门外走。卓杨也跟了上去。
“她怎么可以这样?”魏宗年惊诧地看着老赵。
老赵叹了口气,道:“我们瞒了她这么多年,她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