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祭酒原本打算让人给陈玄礼安排宿舍,却被陈玄礼拒绝了。空空馆离太学是有些远,但在军营的这半年,他已经习惯了早起。
京城是个贵胄如云的地方,辛似锦原本有些担心陈玄礼会不适应。但小霸王不知何时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每次回来都笑容满面的,松子的嘴也被他封得严严实实的,半句都问不出来。辛似锦干脆不再过问。
之后的几天,她将神都的大小坊市都逛了一遍,然后算了算日子,准备离开,回宁州。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留封信给李隆基的时候,空空馆忽然收到老赵的来信,让她四月之前赶到蒲州。
蒲州?辛似锦眯了眯眼。似乎除了老赵说的那件往事之外,自己周围没有任何事,能跟这个地方扯上关系。四月之前赶到,是要在四月初八举行祭祀么?如果是这样,那之前的二十三个四月初八,他们又是如何做的呢?
辛似锦摇了摇头。多想无益,去了就知道了。
见她收拾行囊,陈玄礼挽留说他后日沐休,趁天气好,想和她一起出门踏青。辛似锦想了想,点头答应。
原以为只是跟陈玄礼出门走走。没想到走到坊门口,竟看到十几个年轻男女。加上跟在队伍后头的女使,仆从,前前后后,竟有三四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厚载门出城,往武家的别苑去。
来到别苑之后,辛似锦拿眼一扫。
熟人还是不少。武崇操,宗明成,薛崇简,宗薇,郭红玉……武崇操那个刚从突厥草原上回来的堂兄武延秀,还保持着些许草原人的生活习气。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些突厥语的腔调。而宗薇的双胞胎弟弟宗明戍,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半点不把辛似锦和陈玄礼放在眼里。薛崇简的新婚妻子武晚晴,如辛似锦想象的那般,美丽大方,温婉可人。
武家在城外的别苑占地近百顷。别院内奇山碧水,相映成趣;亭台楼阁,巧置其间;流水缭绕,绿林郁茂;桃李牡丹,争奇斗艳。
别苑的西面有处向阳的坡地。坡地上遍植花卉,坡下是一大片空地。地上长着郁郁葱葱的青草,最适合打马球。
郭红玉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翻领胡服,驱着马来到山坡下,看着山坡上的辛似锦喊了一句:“要不我带你跑两圈?”
辛似锦微笑着朝她摇摇头。
郭红玉翻身下马,小跑着上坡,坐到辛似锦身边,道:“大半年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辛似锦打量了她一眼,赞道:“大半年不见,你却愈发漂亮了。”
郭红玉扬了扬头,一脸得意。
“真佩服你的勇气,竟然真的追到了神都。看样子,你还收获了一位盟友。”辛似锦注意到,来的时候郭红玉同宗薇一直并肩而行。
说到宗明成,郭红玉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
“不管我如何穷追猛打,他始终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明明心里有我,却一直对我若即若离。”郭红玉无奈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他是顾忌我父亲和他父亲的关系,觉得我和他之间不可能,这才一直躲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放弃?”辛似锦看向郭红玉。她可不像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郭红玉深吸一口气,摇头道:“绝不可能。新帝登基,父亲就快要进京述职了。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求父亲请圣人给我们赐婚。有圣旨在上,他就再无顾忌了。”
郭红玉说完,又跑下了山坡。辛似锦看着她活泼的背影,心中叹息。只怕事情远不如郭红玉想的那么简单。
武家隐隐有同皇后联盟的意思,而宗楚客又是坚定的武家一党。这个时候,手握重权的郭元振如果同宗楚客结亲,在外人眼里,就等同于站到了武家一边。这对于郭元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玄礼没忘记他是陪辛似锦出来游玩的。和众人打过招呼后,他跑到辛似锦身边坐下,道:“在凉州的那半年,红玉姐的人对我们颇多照顾。你方才有帮我好好谢谢她吗?”
辛似锦奇怪地看着他。被照顾的人是他,为什么要自己替他道谢?
“你别那副表情看着我。长姐如母,这是你分内的事。”陈玄礼扭头。
长姐如母?这是什么话?辛似锦眉头一皱。
“锦夫人。”宗明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正站在三步开外。
辛似锦起身回礼。
三人闲聊了几句,远处武崇操喊了陈玄礼几声,陈玄礼起身离开。
“公子最近还好吗?”辛似锦看向坐在对面的宗明成。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父亲也在其中。再过不久,他就能回京,官复原职了。”宗明成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方才红玉跟我说,郭都督也快要来洛阳述职了。你们……”辛似锦试探着开口。
“我和她没什么。”宗明成不自在的偏过头。
辛似锦暗自吃惊:难道宗明成对郭红玉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辛似锦道。
宗明成垂眸,神情落寞。
“可我们生错了家门。”
“如果陛下赐婚,你们还是有可能在一起的。”辛似锦道。
“郭都督和父亲政见多有不合。若是去年,他或许还会考虑,但眼下新帝登基,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即便有圣旨在前,他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宗明成道。
辛似锦沉默。心如明镜的宗明成,又怎会看不明白如今的形势?
“那你呢?你就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想法吗?为什么不试着去争取?红玉方才还满心希冀地同我说,她会去求他父亲,请圣人赐婚。”辛似锦道。
“儿女私情,永远没有家族前程来得重要。”宗明成摇头,道:“我姓宗,是宗楚客的儿子,这一点永远没办法改变。就好像九郎无论怎么不甘,都必须要与武家共进退。”
辛似锦看着宗明成。说什么武崇操,心里最不甘的,其实是你吧。
别苑里还住着武家的几位族亲。到了午间,武崇操干脆把大家都聚到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席间还有一个刚六七岁的女童,应该是武崇操的堂妹,长得尤其水灵,辛似锦一看见她就心生欢喜。
陈玄礼的那几位新同窗都是很随和的人,但是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在听说辛似锦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之后,看她的眼神就多了几丝轻蔑。辛似锦虽不甚在意这些,但陈玄礼和薛崇简都微微皱眉。郭红玉性子舒朗没注意到,宗薇却拉着她,还有新认识的武晚晴一直陪在辛似锦身边。那几位姑娘见武晚晴和宗薇都很维护辛似锦,脸色都有些难看。
不冷不热的春天,最适合打马球。
下午开场后,武晚晴找了个间隙,坐到辛似锦身边。
“九弟离开家的那大半年,有劳夫人照看了。”武晚晴微微倾身,朝辛似锦一礼。
“县主客气。”辛似锦回礼。
“九弟自幼孤僻,这次出门,能得那位陈公子为友,还得多谢夫人成全。”武晚晴和武崇操是同母姐弟,比武家旁的兄弟姐妹都要亲近些。
“是九公子垂爱。”辛似锦道。
“还有薛郎。”提起薛崇简,武晚晴面上一红。
“薛公子不嫌弃我是一介平民,是我的福分。”辛似锦谦虚道。
武晚晴亲自给辛似锦斟了杯茶,道:“总之,夫人既然是薛郎的朋友,那就是我燕国公府的朋友。”
辛似锦倾身道谢。
到了傍晚,城门道别的时候,宗明成特意多等了一会。待人都散尽后,他提出邀请,请陈玄礼和辛似锦次日去宗府做客。
宗府吗?辛似锦犹豫。
宗薇也说要尽一尽地主之谊,郭红玉也在旁边朝她使眼色。
好在宗楚客还没回来。
辛似锦点头答应。
晚上,也不知为什么,辛似锦在塌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勉强睡着。
次日上午,宗明成只在门口等到了陈玄礼。问过后才知道,辛似锦走了女眷的侧门。
其实当辛似锦说要走侧门时,陈玄礼也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平时她无论去什么地方,走的都是正门。辛似锦的解释是,平时是正事,这次只是随他访友。
宗明成引着陈玄礼来到内院时,宗薇和姐姐宗芙正陪着辛似锦喝茶。
辛似锦悄悄打量宗芙。她长得很美,但不爱笑,看着有些清冷。也可能是母亲去世得早,宗府内宅一直靠她打理,所以养成了这种成熟的性情。可以感觉得出来,宗薇很怕她。在她面前,连笑容都有些拘束。辛似锦忽然想起,去年因为宗薇私逃出府,宗芙下令打死了她的一个贴身丫头。
辛似锦低头喝茶。
虽然宗芙掩饰得很好,但她心底里的那丝轻蔑,辛似锦还是能通过她喝茶的动作和过分客气的腔调,感觉出来。
也许,在她看来,自己和陈玄礼,同外头那些刻意巴结宗府的人,并没什么区别。
几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宗薇提议带陈玄礼和辛似锦逛园子,宗芙则借口去厨房准备午饭,先行离开。
辛似锦微微垂眸。倒是为难她了。明明十分不耐,还硬着头皮陪自己喝了这么久的茶。
宗府的花园不大,但布置得很用心,一步一景,甚是美观。
“父亲闲暇时就爱侍弄些奇花异草,假山珍石,这座花园就是他的杰作。”宗薇边走边说。
陈玄礼也赞叹,道:“确实别致,叹为观止。”
“听说,锦园的花园,也是别具一格。”宗薇道。
锦园的花园?陈玄礼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等令尊回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他讨教。”
“然后再回去折腾锦园吗?”宗薇道。
陈玄礼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都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
“也就锦夫人能这样纵着你胡闹。”宗薇忽然垮下脸。宗芙连她随手画幅画都要管着。
“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府邸,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陈玄礼安慰道。
辛似锦落后一步,看着前头并肩而行的两人。虽然她暂时还看不出来,宗薇是否也喜欢陈玄礼。但陈玄礼的心思,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怎么了?”宗明成注意到辛似锦的神色间有几分凝重。
辛似锦摇了摇头,道:“我曾听人说,贵府雕栏画栋,奇珍异宝如云,连公主都自叹不如。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传言不虚。”
辛似锦转头看他。
“那座宅子在宣风坊。后来被朝廷抄没了,现在它属于卫王。”宗明成的语气很平静,面色也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众人园子逛到一半,武崇操,武延秀和郭红玉也陆续到访。都是同辈人,宗芙干脆将饭菜摆到花园的空地上。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赏春。
宗薇庶出的姐姐宗纾和庶兄宗邯也陪着在旁。
辛似锦眯了眯眼。连名字都有区别,看来这宗府的嫡庶,真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武延秀曾在突厥待过几年,郭红玉自小在凉州长大,酒到半巡,两人竟临时起意,想要来一段草原舞蹈。宗府乐器齐全,下人立刻搬来两面羯鼓,宗明成和武崇操两人,一人一边,一起一和,打起了鼓点。宗薇的舞蹈天分很高,看了一小会就学会了,待她上场后,郭红玉又拉上了宗明成一起。
“锦夫人不一起?”宗明戍闲闲地看着辛似锦。
“我不会。”辛似锦坦诚道。
“不会可以学呀,挺简单的。”宗明戍道。
看他的神情,分明有意挑衅。而一旁宗芙的面色却十分平静,像是半点都没察觉自家弟弟溢于言表的恶意。
“听说明戍兄角斗乃是一绝,不如趁此机会,切磋切磋?”陈玄礼道。
气氛一下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辛似锦扯了扯陈玄礼的衣角。这宗明戍可是宗薇的同胞弟弟。
陈玄礼看向辛似锦,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起身来到场中。
“来就来。”宗明戍放下酒杯起身。也不知为什么,他总看陈玄礼和辛似锦这对姐弟不顺眼,偏偏兄长和武崇操还特别维护他们。
那边击鼓跳舞的几人看到陈玄礼和宗明戍撸起袖子,都是一头雾水。
等看清他们的架势后,武崇操不屑地笑了笑,摆出一副看戏的架势。陈玄礼如今的身手,已经能在林禹手底下过几十招不落败,宗明戍这种花架子敢主动挑衅他,简直就是找死。
果然,陈玄礼上场试探了几下,摸了摸宗明戍的底,然后直接卖了个破绽,待宗明戍上套之后,一个利落的背摔,将人掀翻在地。宗明戍不服气,要求再来一局。再来一局的结果还是一样,陈玄礼这次连试探都没有,直接动真格。
眼见宗明戍再一次倒地,辛似锦起身喝住陈玄礼。
没想到宗明戍起身之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起身离席。宗芙的脸色十分难看。
宗明成替宗明戍向众人道歉,辛似锦也起身回礼。
午饭吃成这样,下午众人也没了游玩的心思。辛似锦略坐了坐,就带着陈玄礼离开。
“神都的贵人多如牛毛,你初来乍到,以后不要强出头。”辛似锦知道陈玄礼是在替她出气,可她更在意的是陈玄礼的处境。
“还有,你不是喜欢那宗薇嘛。你打了她的同胞弟弟,不就是在打她的脸。”辛似锦道。
“我是喜欢她。也可以为了她,去包容她的弟弟。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你不敬。”陈玄礼冷着一张脸。
宗明成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整个太学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连带着对宗明戍也多了几分忍让。然而宗明戍却狐假虎威,借着宗明成的势,在太学里作威作福。对他这个新来的同窗,也是多次嘲讽为难。陈玄礼看在宗明成和武崇操的面子上,还有宗明戍那张和宗薇有七分相似的脸,直接无视了他的那些小动作。没想到宗明戍却愈发张狂,好几次都差点对陈玄礼动手。
太学的事,陈玄礼可以不在乎,但是宗明戍今天竟然当众不给辛似锦面子,实在是忍无可忍。
辛似锦有些意外,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没想到自己在陈玄礼心里的地位,竟比宗薇还要高。
辛似锦又陪着陈玄礼在城里逛了逛,替他挑了几套衣衫配饰。回到空空馆之后,又去了趟库房,挑了些小物件出来,让陈玄礼留着应酬用。
临行前一晚,辛似锦将陈玄礼和疏影叫到跟前。
“以后,疏影就留在神都照顾你。你的饮食起居还有生活上的琐事都可以找她。”辛似锦看着陈玄礼。
“疏影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你把她留给我,你自己怎么办?”陈玄礼根本就没想到那一层,只想着辛似锦。
辛似锦看了疏影一眼。
疏影悄悄退下。
辛似锦斟酌了一下,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得有个贴身的人照应着。”
这?陈玄礼一愣。
辛似锦也觉得有些尴尬,她端起茶盏,低头喝了口茶,道:“你不喜欢她?”
“我……我……”陈玄礼张了张嘴。
“她留在这里,一是替你打点生活琐事,二是帮我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强求。”辛似锦退让。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陈玄礼心里还有宗薇。
陈玄礼木着一张脸,轻轻点头。
“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就要负责任,你明白吗?”辛似锦道。
陈玄礼继续点头。
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后,辛似锦启程往蒲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