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发觉,好像每次去神都,总是不顺利。正月里碰到新帝登基,这一次又天公不作美,一路上一直在下雨。
陈玄礼看到她有些意外,辛似锦笑说,是想他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玄礼告诉她,林修竹差一点中进士。现在已经返回宁州。准备闭门苦读,下次再考。
辛似锦夹菜的手微微一僵,随后放下碗筷,垂眸不语。科考没中,疏影又被带到陈玄礼身边,林修竹回宁州后,该有多难过?还有林若兰……
休息一晚后,她带着卓杨来到宣风坊半山茶楼。柳维客气地将她引到二楼。
“那是什么地方?”辛似锦站在二楼窗边,指着一处院子,好奇道。
柳维正在给她沏茶,听到问话,头也没抬,道:“那是宗楚客原来的住处,现在被卫王做了别院。”
辛似锦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处院子。继而明白过来,这半山茶楼开在这里,怕也不是偶然。
柳维将近日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辛似锦。
朝廷众人上书请求新帝削去武氏众人的爵位。梁王武三思气不过,不知道在新帝和皇后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新帝竟将五位功臣明升暗降,削去实权。后来,为平众怒,新帝又将武氏众人全部降爵。
在半山茶楼待了半日,趁着雨小,辛似锦带着卓杨赶回杂货铺。
这几天,天像是破了个洞一样,一直在下雨,大如瓢泼。到午后,竟还电闪雷鸣起来。
辛似锦赶路这几天,不小心染了风寒,中午勉强吃了几口饭,喝过汤药后,就一直在塌上躺着。卓杨一边照看她,一边清点行李。
正忙碌间,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卓杨正准备放下手中的事去开门,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李隆基推开门后,恰好看到卓杨。
照面的一瞬间他就确认,眼前这个比他还高上寸许的英俊男子,就是传说中的卓郎君。
李隆基悄悄打量。从相貌上看,他竟半点都不输那二张兄弟,甚至比他们还多了几分草原人才有的狂野和不羁。而这种野性,尤其让女人着迷。李隆基暗叹:传言果然不虚。
卓杨虽比他反应慢了一瞬,但也认出了来人。原来,这就是梅三郎。卓杨眼皮一跳。这人不仅长相英俊,身上还有股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让人望而生畏。辛似锦说他像朗措,但依卓杨看,他的气质比朗措出众多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在屋内,一个站在廊下,四目对望。
“是玄礼回来了吗?”屋内辛似锦咳嗽几声,道。
“哦,不是。”卓杨反应过来,辛似锦还病着。他朝李隆基一礼,然后往旁边让了一步,请他进屋。王毛仲自觉地守到门边,卓杨上前关上门,挡住屋外的冷气。
李隆基听出辛似锦的声音有些不对,进屋之后,直接来到她的卧房。
“你怎么来了?”辛似锦看到他十分惊讶,他这是冒雨赶来的?
“王毛仲收到了你来神都的消息,我想着下午无事,就过来看看。”李隆基皱着眉头看着辛似锦,道:“你这是怎么了?看过大夫没?”
辛似锦见他半身湿透,朝站在旁边的卓杨吩咐:“找一套干净衣衫给他。”
卓杨从塌边的柜子里找出一套簇新的罗衫,见他的靴子也湿透了,又找了一双木屐。李隆基也不推辞,直接接过衣裳转到屏风后。
自打李隆基进屋之后,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趁他换衣服这当口,辛似锦也披衣起身。
人长得好看,就是好。即便是他人的衣裳,也能穿出自己的气度。
收拾完毕后,三人来到花厅坐下。
辛似锦看了看左手边的卓杨,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李隆基。不一样的风度气势,却同样英俊不凡。
她喝了口茶,道:“这位是安国相王第三子,临淄王殿下,李隆基。之前因为身份不便,化名‘梅三郎’。”
卓杨脸色一变,重新起身行礼。再次抬头时,面色平静,甚至还隐隐有些喜色。
李隆基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但他心系辛似锦,并未深想。他朝卓杨点了点头,道:“在阿锦这里,我只是梅三郎。”
辛似锦又咳嗽了几声:“之前你怪我来神都没告诉你,所以昨天我刚到铺子,就让人给你送消息了。没想到,你竟来得这样快,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最近天气不好,你又刚离开不久,若不是急事,你不会冒雨而来。”李隆基道。
辛似锦撑着额头,叹了口气道:“我去了趟蒲州,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李隆基挑眉。
卓杨担忧地看着她:“要不还是回房躺着说吧。”
辛似锦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也道:“有什么话,我问他也是一样。”
卓杨将她扶回塌上,唤来茜草,嘱咐她小心照料。
李隆基看他照顾辛似锦的动作甚是熟练,眼神一暗。看来,有人从有名无实,变成了名副其实啊。
卓杨怕吵到辛似锦,特意把李隆基带到前院。然后,将蒲州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李隆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卓杨全部说完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道:“从前我就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后来看到她和宗明成站在一起时,我也曾怀疑过,但又觉得太过荒诞,没想到他们真是姐弟。”
转念一想,李隆基又道:“她是何时发现自己和宗明成的关系的?”
“去年四月初七。”卓杨垂眸。原来,他也看出了辛似锦对宗明成非同一般的态度。
去年四月初七?早在宁州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宗明成的真实身份?李隆基沉吟,原来醉酒那晚,她说的天道人伦,是这个意思。
“这两个月,她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再加上大雨难行,两天前就已经病了。今天上午还强撑着去了一趟半山茶楼,回来饭也没怎么吃,喝了药就躺下了。”卓杨担忧地看向卧房的方向。
“她这么着急赶来神都做什么?”李隆基语气中透出一丝责怪。
“蒲州白府的意思,是想让她来拜见博陵郡王。”卓杨给李隆基斟茶。
李隆基看着杯中的水纹,叹道:“以眼下的情形看,即便有实证,也扳不倒宗楚客。”
卓杨沉默。李隆基这话,一定是权衡再三之后,得出的结论。
“没有任何办法吗?”
李隆基摇头,道:“很难。”
卓杨低头喝茶。也许,这对辛似锦来说,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她原本就没打算复仇。
李隆基沉吟半晌,道:“那白府里全是冤魂,她住着也不会舒服。她身份不够,我不便请太医前来。敦化坊有位姓支的大夫,是药王的再传弟子,为人谦和,医术高超。你回头派人去将人请过来,替她好好诊诊脉。至于崔府,让她好好养病,崔相又不会突然消失,早去晚去没什么区别。”
聊完正事之后,大雨仍没有要停的样子。
卓杨找来棋盘摆好,李隆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卓杨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他将白子推到李隆基面前,自己执黑子先行。
“夫人把我从草原带回来之后,曾让我跟随老赵学艺。我的棋也是老赵教的。不过,这几年很少碰棋子,所以下得并不好。只能陪殿下打发打发时间。”
“跟在她那个棋盲身边,还能会下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李隆基一边落子一边道:“不过你的酒量应该不错。”
卓杨轻笑一声,想了想道:“若实打实喝的话,应该会比她好上一些。不过这一年,她比从前克制了许多。偶尔酒瘾上来的时候,只吃一些酒渍的食物来解馋。”
两个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且身份悬殊的男人,竟因为另一个女人,平心静气地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卓杨的棋力确实一般,几个子之后,李隆基就试出来了。不过他本来也无意输赢,他一边听着卓杨说辛似锦的事,一边随意落子。就这样,两人竟杀得有来有回,不分胜负。
“白家的旧人,对她好吗?”李隆基问。
“看似恭敬,实则胁迫。”卓杨道:“若是我,宁可不要那份家业,也不会想要背上这份血仇。”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别无选择。”李隆基道。就像他那位皇帝伯父,还有整日缩在府里的父王,他们其实都是被身份所累的可怜人罢了。
由于天气的原因,太学早早就放学了。陈玄礼回到院中的时候,李隆基和卓杨一局棋还没下完。
陈玄礼一直在好奇,这两人第一次见面会是个什么情形。却没想到,竟如此平静。不过仔细想想,李隆基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就算心有旁骛,也不会表现在脸上。至于卓杨,陈玄礼这几年相处下来,发现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辛似锦喝了汤药一直睡着,李隆基去房里看了她一眼,然后趁着雨小,带着王毛仲从后门离开。
卓杨撑着伞,将人送到门口。
“能不能求你件事。”
李隆基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她心思重,从得知白府走水的真相之后,就一直睡不安稳。我听说,宫中有许多不外传的秘药。能不能烦你想想办法,帮帮她?”卓杨朝李隆基恭敬一礼。
李隆基盯着卓杨看了一会,道:“照顾好她。”没走几步,又回头看着已经准备关门的卓杨,道:“你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什么?”卓杨没听明白。
“安乐公主府新来了几个侍卫,长得就是你这般的模样。”李隆基再次打量了卓杨一番,道。
卓杨皱眉。
“她身边应该有个贴心的人,你不要辜负他。”李隆基说完转身离开。
这一次,卓杨撑着伞站在雨中,目送着李隆基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关上院门,回到房中。
次日上午,陈玄礼请了半天假,将支大夫接到院中,重新替辛似锦诊了脉,开了方子。
第三天,王毛仲送来两坛酒渍青梅,还有几张以酒入菜的御膳方子。
第六天,辛似锦的伤寒已经好了七八分,让谷雨去崔府下拜帖,约定次日上午登门拜访。
崔玄暐收到辛似锦的拜帖,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次日见到辛似锦后,他忍不住打量了许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也有两分像你的祖父。”
辛似锦低头沉默。
“白家的事,魏宗年他们都告诉你了吧。”崔玄暐道。
辛似锦点头。
崔玄暐又看了她几眼,道:“看来他们并未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什么?辛似锦猛地抬头看向崔玄暐。
“宗楚客成亲之后,曾来找过我。”
“他知道了您和我祖父的关系?”辛似锦问。
崔玄暐摇头:“只知道我是你祖父生前的至交好友。他跟我说,对于宗家擅自退亲之事,他很对不起你的母亲。他还一再向我确认,你母亲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记得,那天他在我面前哭了许久。那种痛悔的神情,不像是假的。”崔玄暐回忆道。
“可他承认了他为了前程,抛弃我母亲的事实。”辛似锦道。
“他成婚后,曾经在集贤坊养过一个外室。我派人去看过那女子,长得跟你母亲很像。还有,白家能一直拥有相州的铁矿和沧州的盐场经营权,他也是出了力的。”崔玄暐继续道。
“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您就不恨他吗?”辛似锦道。
“当然恨。”崔玄暐道:“你永远无法想象,你祖父是个多么惊才绝艳的人。若他没有跟你祖母私奔,没有被崔家从族谱中除名,他如今的成就,怕是十个我都难望其项背。可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主导白家惨剧的宗书真和宗秦客已经死了,再大的仇恨也应该淡了。最关键的是,你母亲的一辈子已经毁了,我不想你再被仇恨蒙蔽双眼,毁了大好年华。”
辛似锦听到这里,忽然就红了眼眶。崔玄暐是除了梁嬷嬷之外,唯一一个想要她放弃仇恨的人。
“你母亲在会州的事,赵九曾写信告诉过我。”说起白茹,崔玄暐又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祖父和祖母虽做了很出格的事,但他们都是名门世家出生。你母亲原先是个端庄秀美,性情温良的姑娘。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线女工,管家理事,样样精通。若不是早早和宗楚客定了亲,五姓七家里,没有她配不上的男儿。她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性情大变。你恨了她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辛似锦侧过头,拿帕子悄悄擦去眼泪。除了宗楚客,崔玄暐应该是她仅剩不多的亲人了。
“无论如何,宗楚客都是你的生身父亲。若他真因你而死,你的余生能安心吗?”崔玄暐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摇头:“我不知道。”
“宗楚客已经回朝,就在兵部任职。你若还下不了决心的话,不如亲自去见一见他吧。你白氏后人的身份已经公开,就算你不去找他,等他得到消息,也会去找你的。”崔玄暐建议。
辛似锦收起眼泪,又坐了坐,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