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擦亮,余掌柜又带着女儿来到院子。没过多久,赵齐也出现在院子门口。
他看了一眼余掌柜和余姑娘,脸色阴沉得可怕。辛似锦突然出现在凉州,是否只是单纯过来游玩,尚未可知。何况,自己还被她撞见私养外室,密会尹浩然。以赵齐对辛似锦的了解,这件事绝不可能轻易揭过。如今,又出了余姑娘这档子事,赵齐气得一夜都没睡好。
谷雨将三人引到堂上,茜草送上茶点。
因为要一同去见郭都督,辛似锦特地换了一身紫色团花的襦裙,鬓边是一根双鹊步摇,沉稳大方,贵气庄重。
“是你!”余姑娘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是故意的?”
“夫人,都是萝儿她不懂事。您放心,就算翻遍凉州城,我也一定会找回那盒珠子……”余掌柜拉过女儿,结结巴巴道。
“找什么?珠子就是她买的。”余姑娘道。
“你给我闭嘴。”余掌柜斥道。珠子本来就是夫人买的。
“不是的父亲,买走那盒珠子的,就是她的朋友,当时她也在场。”余姑娘大声道。
“什么?”余掌柜愣住。
“阿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赵齐道。
“齐哥是想找我要解释?”辛似锦好笑地看着赵齐。
赵齐已经明白过来。大概是辛似锦去取珠子的时候,余萝并没有认出她来,这才闹出这么一出。但是很显然,这比珠子被卖给陌生人的后果还要严重。
赵齐咬了咬牙,道:“萝儿聪慧伶俐,平日里时常来铺子里帮忙。昨日的事,我和余掌柜已经训斥过她了。”
“齐哥的意思是,铺子人手不够?”辛似锦道。
赵齐一愣: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那就先歇业吧。”
“什么?”赵齐惊呼。
“就说,铺子需要盘点,暂时关门。”辛似锦道。
“这怎么行?”赵齐高声道。
“齐哥的意思是,我这个东家,已经做不得自家铺子的主了?”辛似锦起身,直视赵齐。
“不是,阿锦,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齐躲过她的目光。
“最好不是。”辛似锦走到堂中,道:“既然铺子人手不足,那就让谷雨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这是不信他?赵齐变了脸色。
“该出发了。”李隆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姜黄色翻领长袍,腰束革带,足登皂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色幞头。比起昨日从赌场出来后乱糟糟的样子,今日的他更加英气逼人。辛似锦看得目不转睛。
“阿锦?”李隆基轻声提醒。
辛似锦回过神,朝赵齐吩咐道:“我还有事。给史茂平的货,还劳烦齐哥多费心。至于封铺盘点,就由谷雨主持吧。”
说完,辛似锦径直往门外去。
“阿锦!”赵齐叫住她。封铺之事不让他和余掌柜参与,便是不再相信他。
“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就当真一点都不顾念你我之间的情意了吗?”赵齐道。
“情意?”辛似锦没有转身,她只是冷声道:“赵齐,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就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情意了。”
说完,辛似锦不再理会赵齐,直接上了马车,跟着李隆基三人往都督府去。
“我家都督眼下有急事需要处理,还请几位稍候。”郭府的小厮将四人引到正堂。女使奉上茶水点心,还有切好的新鲜瓜果。
辛似锦挑了最末的位子坐下,悄悄打量四周。都督府大厅的布置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透着一股冰冷铁血的味道。除了必要的桌案之外,就只有角落里兵器架上几把兵器算是装饰。就连纱幔用的都是铁红色的,像是被血染过一样。桌案表面没有上漆,只用桐油刷了一遍。桐油下木色暗沉,纹路紧密,一看就知道质地坚硬,刀枪难入。案上盛瓜果的碟子用的是普通的黑陶,几文钱一个的那种。
若不是辛似锦事先知道,谷雨送到过府的拜帖上写明了李隆基三人的身份,就这招待,看着更像是赶客。
“让贤侄久等了。”
当辛似锦吃到第八颗葡萄干的时候,郭都督终于现身了。
四人起身见礼。
郭元振约五十岁上下,蓄着胡须,身材高大,肌肤微黑,一副不怒自威的武人风范。
“见过临淄王殿下。”郭元振朝李隆基一礼。
李隆基趁他腰还没弯下去,赶紧扶住他,道:“世伯乃是朝廷栋梁,凉州百姓的守护神。我不过是个闲散的郡王,当不起世伯这一礼。”
郭元振也不跟他客气,喝了口茶,道:“你们几个不是在兰州吗?怎么突然跑到凉州来了?难不成是怕老夫虐待那两个小子?”
郭元振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在朝野上下也素有雅望,晚辈们对他更是敬重。薛崇简起身朝郭元振恭敬一礼,道:“世伯哪里话。若梁王不信任都督,又怎会将九郎送来您的帐下历练。我们只是听说凉州城风景壮阔,特意过来游玩。还有,就是来拜见世伯。只是,我们这次出行并未禀明家中长辈,还请世伯替我们保守秘密。”
“放心,我可没那个闲工夫。”郭元振摆摆手。说是瞒着家里人,若没有公主殿下的默许,小小一个关乔,怎敢将人带出京都。
郭元振转头看向末席的辛似锦,道:“这位是?”
辛似锦起身一礼,道:“民妇城南聚宝斋东家辛似锦。”
郭元振仔细打量辛似锦:“没想到咱凉州城里赫赫有名的聚宝斋的大东家,竟是个身姿纤柔,弱不禁风的年轻妇人。”
辛似锦一时摸不清他话中的意思,只继续保持屈膝低头的姿势。
“我听说聚宝斋实力雄厚,门路甚广。只要拿得出足够的钱财,没有他们弄不到的货。”郭元振笑道:“夫人好魄力啊。”
辛似锦眼皮一跳:这可不是什么好话!赵齐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竟惹得郭都督侧目?
“后日是五月十三,在城郊的莲花山上,会举行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会。这是凉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事。届时,全城的百姓都会去往莲花山。为防意外,我命林禹派五百兵士前去驻守,武崇操也在其中。你们若是想见他,等法会结束,让林禹给他们放几天假。”
郭元振领着凉州并其他几个州的兵权,手头事务繁多。刚聊没几句,手下就已经派人来催。
李隆基见状,起身告辞。
郭元振将三人送到庭院。斜地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姑娘。
“父亲,昨日我跟你说……”
那姑娘跑到两步外,惊讶道:“是你们?!”
她身形高挑,穿着一身嫩黄色翻领骑装,长发束起,用两根银簪固定。眉毛浓密,眼眸漆黑,十分英气。
“玉儿,不得无礼。”郭元振喝道。
“是你啊。”李隆基看清来人,微笑着招呼道。
“你们认识?”郭元振看看女儿,又看看众人,面露疑惑。
“昨日在街上,姑娘还请我们吃过葡萄呢。”李隆基笑道。
辛似锦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会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原来是昨日茶楼上扔葡萄的那位。想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宗明成。
郭红玉也看着宗明成。
宗明成微垂着眼帘,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郭元振轻咳一声,替众人引荐。随后交代郭红玉好生招待李隆基等人,自己则去衙门处理公务。
“所以,你们不是夫妻?”郭红玉的眼睛在辛似锦和宗明成两人之间打转,眼神肯定。
“情急之举,还请郭姑娘不要介怀。”辛似锦微笑道。
郭红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展颜一笑道:“夫人哪里话。”她看着宗明成,继续道:“父亲说你们是过来玩的,接下来准备去哪里?不如我带你们逛逛,凉州城我可熟了。”
宗明成不说话。
“我们确实是刚到凉州,至于准备去哪里,暂时还未想好。听世伯说,后日有水陆法会,热闹吗?”李隆基道。
“法会嘛。”郭红玉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每年都有,看多了也没啥意思。不过你们是第一次来,这样的盛事自然不能错过,尤其是晚上的篝火晚会。只是……”
“只是什么?”薛崇简好奇道。
“也没什么。你们住在哪里,到时候我让人去接你们。那天人有些多,你们跟着都督府的队伍,会省事很多。”郭红玉道。
辛似锦报上住址。
郭红玉又说了许多凉州好吃好玩的地方。薛崇简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宗明成则默默听着,神色平静。辛似锦一边吃蜜饯,一边打量四人。
“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咱们先在府里吃个早午饭,然后出城跑马如何?”郭红玉提议。
薛崇简满口答应。宗明成见两人兴致勃勃的,也不好拒绝。
辛似锦看了薛崇简一眼。郭红玉是个直爽的姑娘,心思全部写在脸上。但看宗明成的神色,好像完全没那个意思。他这么用力地撮合两人,就不怕使错了劲?
“我就不去了吧,铺子那边还有好些事情等着我呢。”辛似锦道。
“去透透气吧。”李隆基看着她。
辛似锦转头看他。她又不会骑马,去凑什么热闹?不过,当着郭红玉的面,她不想驳李隆基的面子,只得点头答应。
在郭府用完午饭,休息一阵后,众人便启程往城北去。出了北城门,继续往西北,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郭红玉说的马场。
这是朝廷专门在凉州设的,培育和提供良种战马的马场。郭红玉大概是时常来这里,马场的守卫们都认识她。见她策马而来,赶紧搬开路障,让开道路,一行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进了边境军防重地。
四人在营房里休息了一会,郭红玉看了看天色,懊恼道:“一高兴竟忘了这马场偏远,怕是要委屈几位在此住上一宿了。”
薛崇简摆摆手,无所谓道:“不委屈不委屈。许多爱马之人,还时常跟自己的爱驹睡在一处呢。”
辛似锦暗自失笑。郭红玉时常来这马场,怎会不知道来回需要多少时辰,她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等会我带你们去西边的山坡,在那里可以看到一道马场独有的风景。那处视野开阔,待天黑之后,让人送些好酒好肉过去,咱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看星星。”郭红玉提议道。
“都听你的。”薛崇简道。
马场的兵士牵来五匹马。李隆基看了看辛似锦,朝另外三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带她过去就好。”
“锦娘你不会骑马?”薛崇简意外地看着辛似锦。
“会一点。只是我身子骨不好,受不得颠。”辛似锦笑道。
薛崇简拍了拍额头。辛似锦前晚才晕倒,今日如何能骑马?想到这里,他看了李隆基一眼。自己这位表哥对这锦娘还真是上心。
郭红玉翻身上马,拉过缰绳,扬起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朝宗明成和薛崇简道:“两位,不如咱们比一比谁先到,输的人等会罚酒三碗,如何?”
薛崇简自然没有意见。宗明成犹豫一瞬,点头答应。
辛似锦看着三人策马离去的背影,赞叹道:“没想到明成公子的骑术也如此了得。”郭红玉在边城长大,有他父亲和众多将士教导,骑术自然不差。而宗明成却能与她并驾齐驱,可见实力非同一般。看来之前在宁州,他也有所保留。
“你以为他只会弹琴绘画,吟诗作赋么?”李隆基上前一步,和辛似锦并肩而立,道:“他天资聪慧,六艺俱全,是神都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若他想入仕,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出将入相了。”
辛似锦惊讶。她知道宗明成优异,但没想到竟能得李隆基如此高的评价。
李隆基越上马背,朝辛似锦伸出手,道:“走吧。”
待辛似锦坐稳之后,李隆基塞了件衣服到她怀里,然后拉过缰绳,驱马往山坡去。
这样半拥着的姿势太过暧昧,李隆基近在耳畔的呼吸和紧贴着她后背的胸膛,都让辛似锦极不自在。她翻了翻手中的衣服,是件斗篷。
“夜里风大,你身子弱,容易着凉。带件斗篷,有备无患。”李隆基解释道。
“听说宗侍郎和郭都督政见多有不合,郭姑娘的心思怕是要落空了。”辛似锦转移话题。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李隆基道:“郭元振年少成名,文武双全,身居高位却能礼贤下士,是我十分敬重仰慕的一位前辈。他驻守凉州城的这些年,虽未开疆拓土,但边境安定,外敌莫敢来犯。凉州城有今日的繁华,他功不可没。像他这样手握重权的边境守将,自然看不上宗楚客这等玩弄权术之人。”
“那宗楚客呢?”辛似锦又问。
“宗明成是宗楚客的长子,也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对他的婚事,宗楚客必定会慎之又慎。依我看,虽然宗楚客时常在朝堂上参奏郭元振,但他私下里还是很认可郭元振这个人的。如果他不把郭元振放在眼里,那他根本就不会费那么多心思对付郭元振。”
“你的意思是,如果郭都督同意,宗楚客很可能不会反对?”辛似锦问。
“那也不一定。联姻是巩固关系的重要途径。如果不能确信郭元振会成为自己的盟友和助力,宗楚客不会轻易答应。”李隆基道:“反而,郭元振不太可能会反对。”
“因为宗明成?”辛似锦道。
李隆基点头。
“宗明成,确实是个极出色的少年郎。”
这是李隆基第二次夸赞宗明成了。
“我也觉得,他是个绝世公子。”辛似锦叹道。
李隆基双臂一紧,拥住辛似锦,道:“你喜欢他?”
“不可以吗?”辛似锦问。
“可以啊。只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不喜欢宗明成?还是不喜欢她喜欢宗明成?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李隆基策马上坡。
“快看。”
顺着郭红玉手指的方向,辛似锦看到远处天地相接,落日与草原红绿相连的地方泛起一阵尘烟,随后一匹又一匹骏马从烟幕中冲出,如浪潮般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辛似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万马奔腾的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
马群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由一匹枣红色骏马领着,转眼便到了山坡下。坡上的四匹马看到同类之后,有些躁动。李隆基跳下马背,小心将辛似锦扶下马。
辛似锦站稳之后,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颤动。
五个人并肩站在山顶,看着马群从脚下经过。
许久之后,辛似锦回过神,发现手臂被人抓得生疼。她抬头看着李隆基的侧脸。大约是太过激动,他的脊背挺直,嘴唇紧抿,双眼中闪着摄人的光芒,周身萦绕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辛似锦轻轻拍了拍李隆基的手背,李隆基回过神,松开手。
“抓疼你了?”李隆基道。
辛似锦轻轻摇了摇头。
“如何?”郭红玉看着宗明成。
“确实壮美。”宗明成道。
“四境安宁的时候,自然壮美。但千军万马来回冲杀,血流成河的时候,就是人间炼狱了。”郭红玉上前两步,面朝夕阳,坐到山坡上。
辛似锦四人也坐到她旁边。
“现在是初夏,牧草繁茂,生机勃勃,这落日总是少了些感觉。”郭红玉指了指远处,道:“若到了深秋,草木凋零之季,于冷风中看残阳如血,才更震撼。”
五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一点点下沉,直到全部没入地底。这时,天边忽然闪过一丝电光,随后雷声滚滚而来。眼看就要下雨,五人只得弃了原本看星星的打算,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