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得又急又密,电闪雷鸣到半夜,黎明方停。
跑马肯定是不行了,众人在马场耽搁了半日,用过午饭后,才启程回凉州城。
五月十三这日早上,天刚刚擦亮,郭红玉亲自来小院,接众人出发往城郊去。
几百年来,凉州一直都是西北的佛教中心。凉州城和周围各州县的百姓,几乎家家户户信奉佛教。莲花山法会是凉州城一年一度的佛教盛事,辛似锦一路行来,城里几乎空无一人,连街边的商铺都关了大半。越往城郊人就越多,道路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幸好有郭府的随从开道,才能穿过人山人海,到达山脚。
传说上古的时候,巍巍天山上白雪皑皑,人迹罕至。接引道人和元始天尊想要造出一处人间仙境,就把灵山上的一朵千年白莲花抛向红尘。最后白莲花落在天山的北麓,化作如今奇峰环列的莲花山。前人见莲花山气势雄伟,层峦叠嶂。山上草木葱茏,山间流水潺潺,是个清静优雅的人间仙境,就开始在此大兴土木,建造寺庙。经过前后几百年的时间,才建成了如今的莲花山大寺。
辛似锦从马车上下来后,见亭楼阁台依山而建,寺庙殿宇前后相望,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山顶上有一座佛塔,独立高耸,直指云天。山前的平地上搭着七座佛坛,其中一座比其余六座要稍微高大些,也庄严些。七座佛坛附近围满了前来观礼的游人百姓,摩肩接踵,乌压压的一片。
前来迎接郭元振的,是主持这次法会的鸠摩罗什寺空镜法师的座前弟子圆明法师。圆明法师引着郭元振穿过人群,来到离佛坛不远处的一处空地。空地的一侧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各地佛寺的僧侣,粗略一看,约莫有上百人之多。
郭红玉领着辛似锦等人往另一侧为官眷准备的地方去。她是郭都督的女儿,刚一露面就有不少人上来打招呼。李隆基和薛崇简见势,赶紧拉着辛似锦和宗明成,偷偷找了个角落坐下。
“难得遇上这种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场合,真是自在。”薛崇简看着被人围在中央的郭红玉,幸灾乐祸。
辛似锦看了他一眼,随后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大概一炷香后,辛似锦等得都快要睡着的时候,来参加法会的众人忽然全部安静下来。她抬头一看,一个胡须已经白了大半的老和尚正站在最大的佛坛上,圆明法师站在他下首,看样子是法会即将开始了。
圆明法师简单说了几句,随后将郭元振还有几个官绅请到台上,老和尚朝几人行了一个佛礼。郭元振简单说了几句就下台了,之后圆明法师宣布法会正式开始。
老和尚空境率先坐下,坛上的其他和尚和另外六座佛坛上的众和尚也纷纷朝他行礼后坐好。之后来观礼的一众百姓们,还有郭元振等人不约而同齐齐跪倒。辛似锦环顾四周,就连身边的李隆基,薛崇简还有宗明成都跪得一丝不苟,她也只得照做。
不知是哪里传来钟声,响了三下之后,众人起身。又响了三下,佛坛上和辛似锦对面的和尚们开始念经。辛似锦刚听了一会就觉得头晕,她偷偷环顾四周,见众人全部面色庄重,做虔诚状,就连薛崇简都神情肃穆。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即使满心不屑,也会装作一副认真的模样。
辛似锦不信佛,旁人问起,她都道是忙得没时间信。她坐在蒲团上继续打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人拍了她一下,睁眼一看,郭红玉正站在她面前。
“已经结束了吗?”辛似锦有些尴尬。
“上午的算是结束了。只是法会要持续七天七夜,今天这才刚开始。”宗明成回答。
“走吧,去寺里用点斋饭。”郭红玉道。
辛似锦动了动有些发僵的双腿,跟着众人来到寺中的膳房。早上起得太早没什么胃口,早饭只吃了半个饼。一听要吃斋饭,顿时觉得腹中饥饿。斋饭清淡没什么味道,不过青菜豆腐汤却很香,辛似锦喝完一整碗,才放下筷子。
辛似锦怕下午再睡着,干脆就没再去前面听法会,转而在寺里闲逛。因为前来参加法会的人太多,州府怕人流太大易生变故,暂时封闭了莲花大寺,不许外人进出。不过,辛似锦是郭都督的客人,不是外人。
山上随处可见的香炉里都燃着佛香,香气浓郁,风吹不散。每一间大殿里都供奉着佛像,有些宝相庄严,有些面目狰狞。辛似锦路过每一尊佛像前,都会微微躬身。
“你既然不信佛,为何还要拜佛?”李隆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辛似锦回头一看,李隆基三人正站在殿门口看着她。
“这世上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太多了。现在只是弯一弯腰而已,有何不可?”辛似锦上前几步看着他们,道:“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前面香气太浓,我闻着有些头晕,就拉着明成出来转转。”薛崇简道。
什么香气太浓,借口罢了。辛似锦回头看了看佛像前冉冉的青烟,道:“这里的香味也很浓郁,不如我们往后面逛逛?”
三人边走边逛。寺里好多墙上都绘有壁画,颜色艳丽,线条优美,薛崇简时不时驻足欣赏,偶尔跟宗明成还有李隆基讨论两句。辛似锦不通佛理也不懂绘画,她上前几步,找了一根柱子靠着休息。
见辛似锦盯着远处的墙壁发呆,李隆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你喜欢这句?”
“啊?这句是什么意思?”辛似锦疑惑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宗明成上前看着壁画,道:“这句是《金刚经》里的经文。意思是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法,都如梦幻一般,如水中的泡沫,地上的影子,像晨起荷叶上的露珠,又像夏日的闪电一样,都是短暂又转瞬即逝的。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应当这般看待。”
“意思就是如今我们所拥有的,和想要得到的一切,到最后都将变成一场空,对吗?”辛似锦问。
薛崇简一愣:“可以这么说吧。”
“看来我是个注定与佛无缘的人,我执念太深了。”辛似锦轻笑一声。
“那锦娘你的执念是什么?”薛崇简忽然问。
“钱啊。”辛似锦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这个人眼里心里全都是钱,所思所想也都是如何挣钱。”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李隆基问。
“因为我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告诉我:无论初衷为何,在这个世上,能让人为之疯魔的,只有权和钱。什么父子之情,夫妻之爱,朋友之义;理想,志向,抱负;公道,真相,道义,在这两者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辛似锦直起身道。
“这么说未免有些偏激。”李隆基道。
“当然偏激。”辛似锦走到壁画面前站定,道:“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没有读过什么圣贤书,受过名士大儒的教导。”她转头看向李隆基和宗明成,道:“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有的只是利弊得失,舍不舍得跟值不值得。”
“你这番见解虽然大胆,却也新奇。不妨仔细说来听听。”薛崇简饶有兴致地看着辛似锦。
“关于我那夫婿的事,在会州的时候,你就想问我了吧。”辛似锦转头看向宗明成。
宗明成愣了一下后,轻轻点头。
“以你的聪慧,定然已经猜出了**分。”辛似锦沿着走廊边走边说:“没错,郭平是我命丁叔特意寻来的夫婿。成亲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病入膏肓,药石枉及。”
她转头看着面带惊讶之色的二人,道:“我安排这一切,就是想要一个比闺阁女子更便于外出行走的身份,一个寡妇的身份而已。这,就是我的选择。对于很多女子而言,恩爱的夫君,乖顺的孩子,安稳的生活,就是她们一生追求的全部。可我不这么想。”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我更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就算背上刑克六亲,祸及子孙的命格,我也无所谓。等哪天我对挣钱失去了兴趣,或许我就会放下现在的一切,去云游四海。大周疆域辽阔,地大物博,怕是二十年也走不完。等我走不动了,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这样的日子,岂不比困在一个四方院子里,整天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是跟丈夫的一群姬妾勾心斗角,来得舒心自在?”
三人穿过一处院子,院子后边,是大片的竹林。辛似锦沿着竹林继续往里走。
“我猜,宗公子会说我刚刚的言论若是被世人知晓,定要斥我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不过世人也要吃饭喝水,挣钱养家,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什么精力去管旁人怎么活?”辛似锦折下一根竹枝,捏在手里把玩片刻,道:“至于我自己,我已无长辈在世。就算他们想骂我,也得等我魂归地下才有机会吧。”
李隆基忽然轻笑一声,道:“若是让前面法会上的空境法师听到你这番话,不知会作何反应。”
“大概只能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了。”辛似锦笑道:“不过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么一想的话,我也算是遵守佛道了。哈哈……”
宗明成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人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烤肉的香味。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循着味道继续往前走。
“烤好了没,动作快点,引来人就不好了。”
“怕什么,他们都去前面听佛去了,不会来这里的。”
“那乱糟糟的佛经,听着就叫人烦。”
竹林外的空地上,四个光着头,穿着低等僧袍的和尚,正在偷偷烤鱼。
“要不是实在穷得吃不起饭了,谁愿意剃了头发,来这里做和尚,连媳妇都不能讨。”其中一人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
“你饭都吃不上了,还想着讨媳妇儿?”另一人嘲笑道。
“其实仔细想想,做和尚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拼命干活,每天扫扫院子念念经,多自在。”
……
“吃顿肉不容易,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吧。”辛似锦转身往回走。
宗明成三人又站了站,才转身跟上辛似锦。
“不用太过惊讶,清净之地的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辛似锦道。
“刚入门的小沙弥,和得道高僧,自然是不能比的。”薛崇简道。
“不能比的,除了资历,还有境界。”辛似锦道。
“愿闻其详。”薛崇简道。
“不是站得越高的人,就越神圣。外头开坛说法的那些老和尚,心里头也未必就比刚刚吃肉的那些小沙弥更纯净。越简单的人,越容易满足。对于普通百姓,还有方才那些小沙弥来说,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裳,就是天大的事情。”
薛重简点头,道:“似乎是这个道理。”
“但是,如果他们走出了自己的那方天地,见识到真正纷杂的世界后,就会发现,原来这世界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许多。原来,人心也可以黑暗,肮脏到令人发指。而经书里的那些道理,并不能让自己从恐惧和绝望中挣脱。”
辛似锦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道:“而恐惧,来源于无知。走过的路越长,经历过的人和事越多,我们的心就会越平和。天高地广,世界无垠。只要找准了自己在这世间的位置,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归路,人生就会再次变得简单。也许,人生走到最后,那颗曾因恐惧而躁动不安的心,会再次重归平静。到那时候,我们就能明白,众生皆不同。有善,便有恶;有黑,便有白。等到能理解一切,包容一切,不再执念于一人一物的时候,大概就成佛了。只是,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很少。许多人到死,都还有许多放不下。”
不知不觉间,四人又走回到之前的壁画前。
“依我看,我们四个人中间,若说成佛的话,明成公子和薛公子最有可能。”辛似锦总结道。
薛崇简停下脚步看着她,道:“宗兄就算了。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成佛?”
“明成公子心思纯净,不为外物所动,若一心向佛,定能成为一代高僧。至于薛公子。公子你生性洒脱,放得下,看得破。若有一天削去三千烦恼丝,定能超然物外。”
“那三郎呢?”薛崇简忽然道。
辛似锦瞥了李隆基一眼,道:“已经得道成仙了的人物,怎么能成佛呢?”
“那你呢?”李隆基不理会她的调侃,道:“你方才那番长篇大论,有一大半都在说你自己吧。”
“我?”辛似锦摊了摊手,道:“我不做恶人,因为律法不允许。但,谁也不能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去做一个善人。我做人最重要的准则就是,我觉得好,那便好。我如今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能让自己活得更加自由随心,能让我有更多的选择。如果有一天,我认为信佛能让我更自在更安心,说不定,我真的会跑到山上当尼姑。”
“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郭红玉忽然跑来:“可让我好找。”
“郭姑娘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辛似锦问。
“也,也没什么。”郭红玉笑了笑,说:“就是想提醒下你们,晚上在溪边会有个篝火会。”
这件事她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辛似锦看着郭红玉。
郭红玉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总之,你们记得一定要去就是了。”她说完便跑开了。
真是来也如风,去也如风。